“如姝,我們放棄吧。”
“什麼我們,你是說我吧。告訴你,在這件事情上,我並不把你放在眼裏,是的,你!還有你們!”我瞪了表妹一眼,她正看著天花板。
“為什麼這麼偏激呢?我們砸開盒子看一看,不就水落石出了嗎?你到底怕什麼?”
“偏不!”我大叫一聲,衝到臥房裏關上門。
我從床底下拖出那隻木盒,放在耳邊搖了搖,裏麵的東西似乎是一些枯葉,或者稻草或者書信。再搖幾下,我又覺得都不是,隻是一些碎骨頭或小石子,或幾片小木片。裏麵到底是什麼,實在難以判斷。難道父親真的在搞惡作劇?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秦義嗎?說到底,我與秦義又有什麼根本的不同呢?唯一的區別隻在於我至今沒有砸開盒子吧。這件事一定有一個知情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表妹,要不她怎麼說她是為了這事住到家中來的?已經七年了,我把這東西放在閣樓上,從未加以理睬。是的,她掀起了風波。也許父親生前暗示了她什麼事,也許她是從側麵領悟到的,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一想到父親會如此看待我,我徹底泄氣了,我扔下盒子,腦子裏出現一些模糊的計劃。是的,我打算報複死去的人,父親,還有母親,讓他們見鬼去。丈夫悄悄進來了,看見地下的盒子,他誤認為我已經屈服了。他那細長的身體立在電燈下,顯得輕飄飄的。我聽見他歎了一口氣,似乎在自言自語:
“本來就用不著那麼認真的,誰還管死人的事,大家都是稀裏糊塗地就過去了,還不是好得很。這些天,這些個人真把我的頭攪昏了。”
表妹一早就收拾好了她的東西,剛吃過早飯她就站起來宣布她要走了。兒子立刻就大聲抗議,說她不該這麼快就走,昨天那盤棋還沒下完呢。
“這麼著急幹什麼?”我直視著她的眼睛。
“你用不著我了,”她笑了笑,“罪惡會繼續下去,可出不了大事,我可以放心了,再說我也不能老住這裏,已經夠久了。”
“你不是說要製止罪惡嗎?”我壓抑著上升的憤怒。
“那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我們都愛吹牛,這樣就覺得自己重要。我要想想我自己的麻煩了。那兩個人來你這裏鬧,你也看到了,他們心底裏簡直想殺人!”她背上背包,揚揚手就走了。
“她居然可以在這樣的處境中生活。”丈夫嘀咕了一句。
“你呢?你的處境怎麼樣?你清楚嗎?別裝天真!我們的歲數太大了點。”我大聲反駁他,把他嚇了一跳。他冷笑一聲,走到外麵去了。
兒子也離開飯桌,朝我翻了翻白眼走開了。
外麵有人在說話,是那些街鄰,圍著丈夫要打聽什麼。我覺得腦袋裏麵轟轟怒響,一切就如箭在弦上。
似乎丈夫說了什麼,他們恍然大悟,發出驚歎,然後慢慢散開了。
我覺得忍無可忍了,我抓起錄音機往地下用力一砸。沒有人理我,他們都走了。我回到臥房,將那個木盒拿出來,放在耳邊搖了幾搖,我聽見枯葉響動的聲音,也可能是信件、照片,還可能是骨頭、木片。我的好奇心在這一刻不斷增長,憤怒也隨之增長。我將木盒裝進一個提袋,快步朝外走去。
我回來的時候,丈夫已經等在門口了,一臉陰沉沉的,同他一起的還有兒子,兒子一見我就跑開了。
“你把那東西扔到河裏去了?”他問,雙手開始抽搐。
“那又怎麼樣,這是我的東西,我有權處置。”
“當然,你是有權的。”他的目光遊移開了,雙手停止了痙攣,“如姝,我問你:你就不害怕嗎?尤其在夜裏醒來的時分?”
“怕什麼呢?怕就解決問題了?誰躲得了?不要以為你的處境比我好。”
“啊,我明白了,我真是個傻瓜!你這一說呀,我什麼都明白了。何必拘泥於形式呢?你我想的是同一件事,隻不過處置的方式不同罷了。你父親果然是個老狐狸,以前他真會偽裝,我一點都沒覺察到。你放心,那些人不會再來了,他們各有各的麻煩。你為什麼不偷偷打開看一下再扔呢?”他還不死心。
“不!”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和丈夫兒子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表麵上,我們還在一起談笑,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可是我看見那件事寫在他們臉上,他們往往心不在焉地朝那閣樓上一瞥,似乎在提醒我那樁罪惡。日子就這樣打發過去。
我確實經常在半夜裏驚醒,在那種時分,我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做一個同樣的盒子給兒子,在裏麵放上枯葉,或幾張報紙,或幾片木片什麼的,我甚至與丈夫討論過這件事。丈夫的結論是我想推卸責任。
在我差不多快把她忘了的時候,表妹又出現了,臉上曬得很黑,頭發焦黃,還是那副老處女的神氣,雙手插在褲袋裏。
“來調查案件的吧?”我取笑道,竭力做出輕鬆的樣子。
“哪有那種閑心。我一直在外麵搞推銷,到了戈壁灘,本想留在那裏,後來又想,哪裏還不是一樣?同樣的罪惡,同樣的詭計,想想還是回來算了。你們怎麼樣?傷口慢慢愈合了吧?”她抬起頭,朝閣樓掃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我還是有點想不通,為什麼一開始,你那樣鄭重其事,後來又沒有下文了呢?你對自己的事也是采取這種態度嗎?”
“當然。”她笑了出來,“也采取這種態度。一切都在設想之中,我們需要靈活性來對付我們各自的問題。你的父親,他是一個最靈活的家夥,從不使自己走上絕路。”
“那麼你鄭重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你想提醒我,是嗎?”
“談不上裝假,當時我說的都是真話。後來問題擺到桌麵上,我相信你全明白了,就離開了你家。你需要什麼樣的下文呢?一切都不會結束的,這就是下文。我記得有一隻木盒,對不對?你的父親,就愛搞這種小孩的把戲,故弄玄虛。你以前也真夠麻木,要不是我提醒你,你恐怕什麼都不會注意到吧?說到底,你那老父親,他的方式也是有些特別之處,盒子,哈哈!”她大笑不止,笑完了又正色道:“用不著那麼認真嘛,打開看一看又何妨呢?你還是太緊張了,缺乏靈活性。”
和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一樣,表妹又突然不見了。有一天夜裏,我在街口上碰見她母親,老婦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四處張望,我知道她想找誰。
“她不會走遠的,姨媽。她和我說過,她就在此地,可能是附近吧。”
“我要找她算賬!”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她的臉在冷風裏凍得發紫。
不久姨爹死了,表妹還是沒有出現,但我知道她還留在我們這個地方。她是一個陰魂,一個父親那一類的人。也許有一天,她又會走進屋裏來,宣布她要調查我的另一樁罪惡。
1996年1月24日
原載於《湖南文學》199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