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板是做瓷器買賣的,店麵不大,開在街的拐角處,生意比較清淡。她並不想拉生意,就隻是平靜地坐在店裏,如有顧客來了,就起身招呼幾句,不在乎他們買不買東西。她出賣的瓷器有碗、碟、杯子、茶壺、茶盤等,甚至有一兩隻景泰藍花瓶,當然是比較粗糙的景泰藍。
我們這裏的年輕人不大看得起女老板,不過他們都愛上她店裏坐一坐,因為她是性格隨和的婦人。青年們來了,坐在女老板的店裏,開始罵人,說些憤世嫉俗的話,婦人似聽非聽的,有時微微一笑,不過誰也搞不清她笑什麼。青年們誰也沒想到要防備她,因為她是微不足道的,最沒有個性的,她除了賣瓷器這一點,再沒有什麼別的使大家可以想起她的地方。
“你們這就走嗎?就是再坐一坐也不妨啊。”她說。
“我們還有事,怎麼能老坐在這裏聊天。”青年們傲慢地說。
婦人目送他們走出老遠,臉上又浮出那種微笑,她輕輕地說:“當很多的腳踩下來時,我故意將脖子伸得長長的,我的脖子就像彈簧一樣。”
她的貨源是在外省,她時常跟車去那邊取貨,時間為一星期左右。她回到家裏卸貨,大家都看見她蓬頭垢麵,衣服上落滿了灰塵。
“生意難做啊。”她說,可沒有改行和轉向的意思。
我對她說,也可以請一個人來幫忙呀,何必自己親自去跑,太辛苦了吧。跟車去取貨也很危險,前不久還有兩個人被殺。她瞪了我一眼,搖搖頭,繼續她的操勞。
有一年她的瓷器賣得特別好,因為我們城市來了一批外地人,外地人遠道而來,對這裏所出賣的瓷器很感興趣,幾天工夫,城裏麵的瓷器全賣光了,女老板又火速跑了一趟外省,調來貨源,也賣光了。做生意賺了錢,她的性情也有所改變,開始與去她店裏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年輕人都說她“很開通”。路人經過,時常看見一大群男男女女在她店裏又笑又鬧的,偶爾還從店裏飛出一隻碗,砸在外麵的柏油路上。
過了一段時間,她似乎與街對麵的一位寡婦成了朋友,那位寡婦五十多歲,樣子十分精幹,她替女老板介紹了好幾個顧客。有時候,寡婦來店裏,女老板和她丈夫買飼料去了(女老板的丈夫辦了個養雞場),寡婦就與守店的女兒聊天,女兒稱她為“於姨”。聊著聊著,她就喜歡上於姨了,把家裏的一些內幕透露給於姨,還說長論短的。於姨高興地聽著,十分體貼的樣子。不過從總體上說,於姨不是那種愛扯是非、貶低別人、抬高自己的女性,每次聽到女兒對家人過激的貶損,她就很擔憂,歎著氣,勸她不要向外人談論這些事,當然她於姨不在此列,因為她是“自家人”,決不會透露出去任何內情,她和她母親的友誼是堅如磐石的。過後她更起勁地為女老板介紹顧客,仿佛那是她的義務。“我就愛幫助她這樣的人。”她常常說。她說這話時有種鶴立雞群,不為世俗所動搖的氣魄。
於姨使女老板的生活發生了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給瓷器店介紹的顧客越來越多,幾乎占了瓷器店顧客的大半,而且有很多人還成了常客。他們剛來時都聲稱:“我們是於姨介紹來的。”現在,於姨是以女老板的知己自居了,幾乎每天都要過來與她聊很長一會兒天。她們甚至開始策劃將店麵擴大的事。
女老板的脾氣漸漸暴躁了,對顧客的態度也不耐煩起來,如果有誰看了她的貨又不買,她就譏諷兩句,這在從前是從未有過的情況。她對青年們的態度也變了,不容許他們在她麵前態度傲慢,如果誰不把她放在眼裏,她就請那個人滾蛋。店裏打鬧的現象消除了,青年們談笑的聲音也沒有那麼高了。
有一天,女老板對她丈夫說,她想把這個店關了,因為厭煩了。丈夫覺得很驚奇,這個店,因為對麵於姨的幫助,生意可說是蒸蒸日上,為什麼生意清淡時不關,生意好了反而要關掉呢?再看於姨,與她的關係那麼熱火,把她的事當成自己的事,而且不要任何報酬,上哪裏去找這麼好的事啊。女老板皺著眉頭對丈夫說:“我的脖子從來沒伸得這麼長過,就像一隻鵝。”
於姨又來了,來了就坐下,坐下就聊天,她們倆總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可是今天,於姨剛說了一個計劃,女老板忽然神思恍惚起來,她一下子從椅子裏走出來,指著女友的鼻子說:“你,今後不要來這裏了,我已經夠了,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於姨默默地離開了,沒有半句怨言。事後她說她預料到了這個結局。“當然我也可以不管她的事,不過總要有個人管吧?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總會要出些這樣那樣的事,有個聲音在我心裏說:‘管一管吧,管一管吧。’於是我就管起來了。我一邊管一邊後悔呢。”
她替女老板介紹的顧客仍然是瓷器店的常客,並不因她們之間的斷絕來往有什麼改變。女老板之所以這麼果斷地與她斷絕,是不是由於她掌握了她家裏過多的內幕呢?然而又不是,女老板自己覺得那些內幕無足掛齒,她一點都沒有隱瞞的樣子。那麼到底為什麼呢?寡婦顯然是知道答案的,隻是她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