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2 / 2)

瓷器店生意興隆,女老板坐收漁利,卻毫無感恩之心。就連她的女兒,似乎感悟到了其中的某種暗示,也不再去與於姨聊天了,其實女老板倒是不曾向女兒提過這件事。他們一家與寡婦的關係又恢複到從前的樣子,在街上碰見了點點頭,打個招呼。女老板對我說:“這件事都是由於我的怪脾氣,開始好好的,後來有一天,我覺得我用不著別人來管我的事,她憑什麼來管,就因為她是鄰居,我見了她的麵打一個招呼嗎?這太豈有此理了。我也不需要她天天到店裏來陪我解悶,這種生活已經夠了,我現在見了她就煩。”

慘劇的發生出人意料。當時青年們在店裏談笑,雖然壓低了聲音,女老板的臉色還是越來越陰沉。一個男孩無意中說了一句對她不恭敬的話,她霍地一下跑過去,抓起一隻大碗朝青年砸過來,大碗破碎在水泥地上,男孩摔倒了。嘴角右邊幾乎完全被破瓷片劃開,血淋淋的,恐怖極了。一個女孩發出尖叫,大家亂成一團,最後總算將他送到了醫院。

這件事之後,瓷器店的生意銳減,青年們也不再去店裏了。他們經過瓷器店全都繞道走。生意又清淡了,女老板卻不懊悔,倒好像又看出了一條新的出路似的。她仍舊每天早起,按部就班地打掃店裏衛生,布置商品陳列,做完這一切之後,就平靜地坐在店堂內等待顧客,不冷不熱地招呼他們,也不在乎他們買不買東西。她丈夫問她還考不考慮把店關掉的事,她說不考慮了,因為現在正是她感覺最好的一段,要關,就該以前關掉。

於姨對女老板感到害怕了起來。路過她的店鋪她便躲躲閃閃,像見了鬼似的,而且她的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下去了。她坐在自己房子的門口,假裝剝蓮子,暗地裏將馬路對麵瓷器店裏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難道她整日魂牽夢縈的,竟然是女老板事業的興衰嗎?她到底為了什麼害怕她呢?真是那麼害怕,不理她不就完了嗎?何必還要暗中注視她的動靜呢?

那一天,於姨看見女老板的女兒小回在前邊走,便急步追上去,向小回訴說起來:

“我是不願意你媽媽的生意搞成這個樣子的啊,你知道的,我盡了力,我一直在幫忙。可是你母親,她的脾氣那麼大,容不下人,要和我斷絕關係。現在你也和我斷絕了,我的日子真難過啊。可是關係是斷不了的,你明白嗎,我和你的媽媽,同一年出生在這條街上,一起長大,不錯,我們從前不是很親密,她有點兒,怎麼說呢,高傲。她不太注意身邊的人,總是獨來獨往的。是我向她發出信號的,當時我想:‘是時候了。’就行動起來,介入了她的事情。開頭進行得好好的,很快我就發現她喜歡意氣用事,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這種缺點一般人是很難容忍的,我還是容忍了,我有足夠的恒心和耐心。有時我坐在門口,聽著風掃蕩著屋頂的落葉,就感到末日馬上要來臨了。你能體會‘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個成語的意思嗎?我真害怕,我不是為自己害怕,是為你母親,在經曆過這一切之後,總還得有人來支持她吧,一個人是不行的。”

小回瞪著於姨,想了半天才回答她說:

“你為什麼要死纏住她不放呢?就因為你們一起長大的?這個理由太不充分了。你好像在說媽媽的生意完蛋了似的,實際上這正是她所願意的,我早看出她是那種隻顧自己,不管別人的人。來她店裏買東西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可是她覺得高興,這可是你不曾料到的吧?世上就有這種人,與大家的期望背道而馳。你不要幫我們的忙了,幫什麼呢?完全沒有用處,媽媽也不領情。”

小回說完就飛也似的逃跑了,球鞋踢起一串灰塵。

於姨愣了一愣,忽然忘記自己是出來幹什麼的了,似乎是要買什麼東西,但到底買什麼呢?她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不知不覺地,那腳步又往回走。回到家,又呆呆地坐在門口板凳上,聽那風吹屋頂上的落葉作響。陽光下有一個人影停在她腳前,抬起頭來,看見那縫了嘴唇的青年。青年蒼老了許多,有點憂鬱,又有點迷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不要去她那裏了。”於姨說,果斷地揮了一下手,那手又猶豫地停留在半空,畫出一個圓弧。

“不去了。”青年同意道,表情很自卑。

於姨看著那青年漸漸走遠,他的影子拖在後麵就像一根細長的蘆葦。她忽然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笑了起來。她知道有那麼一天,麵前的這條馬路會拓寬,女老板又會主動與她恢複從前的親密。她們不光一起長大,經曆了這一切之後,她們已經血肉相連了。女老板已將這個前景暗示給她了,是的,這種暗示有好多次。她隻要坐在家門口,細細地聽那屋頂的響聲,她是有耐心的女人。在這件事上,小回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她是愛衝動的年輕女孩,她太年輕了,猜不透她母親的那顆心。

原載於《人民文學》199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