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的是什麼病?”大姐惡狠狠地問醫生。
“說不準。這種病沒有先例,隻能對症治療。”醫生白了她一眼,“病人必須保持絕對安靜,房間裏不要有任何噪聲,我們隻能依靠他自身的免疫力了,這種病有可能轉化成敗血症。絕不能搬動他,搬動無異於謀殺。”
“我早就是這樣說的!”二姐得意揚揚了,“她這個人就是這麼野蠻、獨斷專行,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剛才她想劫持我兄弟。”
“你懂個屁!他需要家庭的溫暖。醫生治得好他的病嗎?隻會越治越糟的,我丈夫就遇見過這樣一個江湖醫生……”大姐的聲音不知不覺又提高了,醫生用力踢了她一腳,使她停了下來。
“再鬧下去,他就沒命了。”醫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兩個老女人隻得站起來向外走。我雖身患重病,仍然感到了脫離她們的那份輕鬆。醫生吩咐我一天吃四次藥丸,兩次藥水。
“你其實沒有病,”他說,“我剛才是嚇唬她們的。你不過是換了身皮膚,這種皮膚特別嬌嫩,需要你無微不至的照料,而你暫時還未完全適應罷了,自然現象,算得了什麼病呢?可以說根本不算病。”
“所以你給我的藥粉也不是治病的,隻不過是止痛的。”
“哈!你終於明白了,我也是隔了好久才明白的。你沒有病,這算得了什麼病呢?”他又重複道。
我的中醫慢慢成了我的知己,他從不說廢話,總是采取有效的措施減輕我的疼痛。我是通過別人的介紹認識他的,介紹人對我說:
“我不敢說他開出的藥方就一定有效,他有點古怪,他的職業有點帶巫醫的性質,有的人治好了,有的人就完全無效,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他住在貧民區,那種土磚砌的小屋,白天都得點燈。房子裏除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外一無所有。我進去說明我的來意,我的語調焦急而痛苦,最後我露出傷口來給他看。他無動於衷,看也不看傷口就扯下一張藥方給我。實際上,我一邊講病情的時候他就一邊在開藥,也許他根本沒聽我在說些什麼,因為我看見他滿臉愁容地坐在方桌邊想他的心事。事後我詢問過他,他說:
“這就是醫生的秘密了,不是可以隨便亂說的。”
張醫生是一個矮個子,結實得像頭豬,在我的眼裏,任何疾病都難以侵害他這種人。他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家夥,他對治病完全沒有興趣,也不在乎業務,所以他家裏一貧如洗。他唯一感興趣的事便是用各種各樣的中草藥熬水,然後試驗這些水劑止痛的功效。有時候,他也將中草藥焙幹,碾成粉劑,就像他給我的那些藥粉。我得承認,這些粉劑確實有奇效。有好幾次我去找他他都在後麵房裏熬藥,屋裏彌漫著水蒸氣和令人作嘔的怪味,他弓著背在忙來忙去的,一會兒彎下腰去捅煤火,一會兒將藥水倒進玻璃瓶裏。有時他熬完一劑藥,將藥渣倒出,放進口中大嚼起來。還有一次,他當我的麵用一把手術刀劃破手掌的皮膚,然後撒上他自製的藥粉,纏上繃帶,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閉目養神。
“這種事,很有意思的。”過後他說,同時就將褲腿提上去,將腿上累累的傷疤露給我看。
當時我心裏想:“一個自虐狂。”
每回他給我看病都是隨隨便便的。我一訴說病情他就想他的心事,然後信手開出藥方,輕描淡寫地說:
“試試吧,說不定有點用的,現在也隻好這樣了。”
而我痛苦得要死,巴不得他認真給我診斷,馬上就能除掉病痛。
我曾對他的做法很不滿,甚至有點仇恨。
我又找過幾個其他的醫生,有中醫,也有西醫,但他們全都是一個模式,不得要領。他們中的一個還重複了上次那名西醫關於猩猩腦袋安在人體上的故事,把我氣得發瘋。最後,我還是回到了張醫生這裏。雖然他也治不好我,可是他總能幫助我熬過那些難以忍受的時光。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他甚至也用手術刀在我手掌上拉了一道口子,然後敷上他的藥粉,他隨隨便便地做著這一切,做完以後就走開去不管我了。
我躺在床上不能動的那幾天,大姐又來過幾次。最後那次她告訴我,張醫生被毒蛇咬了,腿腫得像水桶,已經快完蛋了。
“住在那種百年老屋裏,蛇呀蜈蚣呀多的是,醫生也隻治得了病,救不了自己的命。依我看,他也是個江湖醫生,沒什麼能耐,你這麼依賴他,還不是病得越來越厲害。我這就給你找個醫生來,這是我的義務。”
刹那間我感到天崩地裂,我該怎麼辦?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會撇下我,萬萬沒想到。這就是說,我的末日也快來了,沒有了他,我是會撐不下去的。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你的病不會再耽誤下去了,這種庸醫,地球上還是越少越好。”
大姐說話的時候,我感到全身的硬皮繃得緊緊的,肯定是憋了一身汗。她一走,我難受得不行,隻好用一把匕首在自己腿上拉了兩道口子,看著鮮血迸出來。
過了一段時間大姐又來了,身後跟著她為我選定的醫生。那醫生鬼鬼祟祟的,分明是沒有本事,又怕露餡,就裝模作樣拿出聽診器和血壓計來,要為我作檢查。我說我用不著這些檢查,我對自己的病很清楚。他顯得很尷尬,求助似的看著大姐。大姐就說其實檢不檢查也沒什麼關係,隻要他開些藥就行了。
他就拿出紙來,很鄭重地皺著眉,抿著嘴,在上麵開了些藥,將它交給大姐。
大姐走後,我支撐著走到門口,看見張醫生的兒子匆匆從門前走過。我向他打招呼,探問他父親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