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在大學裏學冶金,他畢業後就去了遙遠的邊疆,在一個機關裏幹一份我說不出名目的工作。剛去的那幾年,他很不習慣那裏的寂寞,寫過不少信來向我訴苦。一開始我是每信必回,為他著急,安慰他,向他指出一些改善的辦法,還在信中回憶我們共同的童年生活。可是畢竟人隔得遠了,一言一語都不如過去那麼有切身的體會,隨著時間的漸漸過去,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浮泛,有些敷衍,最後,有些虛偽了。弟弟大約也覺察了這些細微的變化,他的信變得稀少起來,幾個月一封,一年一封,僅限於報個平安,最近兩年他完全沉默了。那段時間我想過許多理由來解釋他的沉默,後來我就習慣了他的沉默,我想,弟弟終於有了安穩的工作,薪水也不算少,性格懦弱的他終究在這個世上找到了一塊棲身之地,這真是值得慶幸的好事。我一邊這樣想的時候,一邊就看到一雙幽怨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於是心裏有些疙疙瘩瘩的。我將自己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壓抑下去,盡量想一些好的可能性,比如說,某一日,他在當地遇見一位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兩人一見鍾情,他本人隨之進入了維吾爾族家庭,有了很多保護他的親戚。再比如,他在機關裏交了一個很好的朋友,那人富有同情心,十分俠義,他們倆形影不離……我正在如此胡思亂想的時候,兒子推門走了進來。他環視了一下房間,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又似乎不好啟齒。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然後裝作不經意地說:
“舅舅怎麼還不回來?你們沒吵架吧?”
“怎麼會呢?看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自然地假笑了幾聲。
兒子盯了我一眼,說:“這就好嘛。”
他放下書,走出門去。
這樣看來,兒子已經注意到我和弟弟之間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了。我說它不正常,倒不是我和他之間發生過什麼衝突,可是作為親姐弟,兩三年不通音信,總不能說是正常的吧。我開始責備自己,馬上又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好責備的,不就是不通音信嘛,為什麼呢?怕說假話,怕他識破我的虛偽呀。這樣一想,我又心安理得了。
過了些日子,弟弟工作的機關裏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沒上我家來,卻上我丈夫的一個朋友家裏去了,而且在那裏談了我弟弟的很多事。那個朋友告訴我丈夫,我弟弟在那邊生活得不錯,隻是他性格內向,談吐拘謹,顯得有點不合群。我丈夫把這些話告訴我,我聽了心裏很不是味,原來那個人是知道我在這裏,有意不上我家來,說不定是弟弟囑咐他不要來的,弟弟到底出了什麼事呢?他怎麼會對我產生那種極端的看法呢?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情,因為他從來都是十分寬厚的,善解人意的。
一連好多天我心裏都忐忑不安,丈夫見我這樣子便說:
“去看看嘛,坐飛機四五個小時就到了,一見麵什麼都明白了。”
聽丈夫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倒是該去弟弟那裏看看了。算一算,我們已經有五年多沒見麵了,尤其這一次他的態度,更使我放心不下。我的記事本上記錄著是弟弟首先停止寫信的,但在感覺中,我老是覺得是自己先停止寫信。還有,是不是他沒收到我最後一封信?就從我沒有再寫信這點來看,說明我早就厭倦了這種聯絡方式,畢竟出門在外的是他。
過了一星期,我登上了往北的飛機。飛機起飛後,我的心裏就慢慢輕鬆了起來,因為快要見到弟弟了,不論他對我有過什麼樣的怪罪,一切都將在見麵時釋然,我將給他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這樣一想,我甚至對自己這次懺悔行動有了些感動,腦子裏隨之浮出這樣一些話來:“如果連血緣關係都失去了意義,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生活的支撐呢?”“這五年多來,我其實總在想著你,可是通信實在不是一個好辦法啊。”……想著想著,瞌睡就湧了上來,周圍嗡嗡的說話聲變得遙遠起來。在夢中覺得有人在碰我的胳膊肘,碰了又碰,很是煩人,於是用力一睜眼醒了過來,發現坐在旁邊的小老頭正望著我笑,剛才就是他在推我。
“有事嗎?”我惡聲惡氣地問。
“你是去他那裏吧?你去了也沒用,見不到他的。”他說。
“您是誰?”我一下子瞌睡全無。
“那天我把他的情況都告訴你丈夫的朋友了,你怎麼還要趕了去呢?你想,他連信都不給你寫了,這不是有意要隱藏起來嗎?”老頭邊說邊取下他的帽子,用尖尖的手指甲搔他的光頭,發出“嚓嚓”的聲音,聽起來很惡心。
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扭轉臉去不再理他。我心裏升起說不出的懊喪,看來這一趟旅行全都被這個糟老頭子破壞了。他是怎麼知道我的呢,也許他在弟弟那裏看過照片,也許弟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弟弟竟會選擇這樣一個家夥做朋友!可是我還沒和弟弟見麵,這不過是老頭的一麵之詞,見了麵,一切都會好起來吧。我和弟弟,畢竟有好多年是相依為命的,會有什麼不可溝通的呢?這樣一陣希望一陣絕望的,瞌睡一點都沒有了。
“見了麵也沒用,何況根本見不到。”老頭子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朝他怒目而視,看見他那光光的頭皮已被他的指甲刮出了血痕。
我真想換個位子,可是飛機上坐得滿滿的,無處可換。於是我站了起來,在老頭詫異的目光中朝廁所走去。我在廁所裏盡量磨磨蹭蹭,最後還是不得不出來,因為有人在外麵敲了好久門了。我出來的時候,那女人惡狠狠地瞪著我,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然後用力撞了我一下進去了。我隻好又回到老頭身邊。
老頭已戴上了帽子,從眼角嘲笑地看著我。
飛機馬上要降落了,下麵是大片黃色的沙漠。我斜眼觀察老頭,看出他心裏充滿了喜悅,那不是單純的喜悅,似乎是他心裏醞釀了某個計劃,現在眼看要實現了,所以得意揚揚。飛機越臨近地麵,他心裏的高興越按捺不住。
“你看,這麼快就到了!”他搓著手指尖,喜滋滋地對我說。
小城彌漫在黑黑的風沙裏,從出口處走出來什麼都看不見。等了好久,進城的班車還沒來,更不用說出租車了。我朝身後一看,同機下來的人都不見了,也許他們到候機室等車去了吧。為了擺脫老頭,我也往候機室走去。
候機室裏空空的,燈開著,隻有一個女的在掃地,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我走到那女人麵前問她:
“請問班車什麼時候到呀?”
她抬起頭,好奇地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反問我:
“真怪,沒有人來接您嗎?到這裏來的所有的乘客都有人接,他們早就走了,您看一個人都沒有了。這裏是沒有班車的,因為人人都有人接。您到這裏來找誰?沒有摸清情況可不要亂跑啊,刮風的時候是很危險的。”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掃帚,走進她的工作室,關上了門。
我向外一看,隻見黑壓壓的沙子打在門窗上,外麵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邁出門外一步都是很危險的。原來弟弟住在這樣一個地方,我怎麼從來沒見他在信中寫過呢?這裏也許有很長的沙暴季節,那時他躲在家中幹些什麼呢?我頹然坐在椅子上,既害怕又六神無主。才不過今天早上,我還興致勃勃的,心裏計劃著到了這裏之後要如何消遣呢,真是人生莫測啊。這也怪弟弟,他在信中把他居住的這座城市描繪成沙漠上的綠洲,風景美麗,空氣清新,“隻不過很寂寞”。看來他是怕我為他操心在撒謊。可憐的弟弟,竟然被流放到了這樣一個地方。要是我早知道,我一定叫他回到我身邊,即使是失業,即使是生活困難,也比在這樣一個牢籠裏要好。想著這些事,我的眼睛濕潤了。
“別看現在漫天沙暴,明天一早又是花紅柳綠。”老頭在我背後說,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過來的。
“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明天,會有班車嗎?”我壓抑著內心的厭惡,猶猶豫豫地問他。
“用不著等到明天,等一會兒就會有三輪車來接我們。”他說。
“我們?”
“對呀,就是你和我。你現在除了跟我走,還能到哪裏去呢?要麼你等在這裏,明天有班飛機回D城,你坐那班飛機回去好了。”他說話時眼睛到處亂看。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痛起來。一會兒外麵就有人的說話聲,有個青年口中嘟嘟囔囔地進來了,那青年臉色蒼白病態,腿細得像麻稈,身子裹在一件帶帽子的雨衣裏麵。
“車子來了。”老頭對我說,“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包在頭上,身上。”
我順從地打開箱子,將那幾件衣服拿出,將全身裹好。再看看老頭,他也將帶帽子的雨衣穿好了,甚至還戴了副墨鏡,那種樣子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
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上了那輛人力三輪車,青年坐在前麵的駕駛座上用力向前一蹬,車子便緩緩啟動了。車子頂上和側麵雖用篷布圍著,座位前麵卻是敞的,所以沙子不斷地打在我們身上,我隻好用衣服將頭部遮得嚴嚴實實的,大氣都不敢出。風暴發出像運動場上的口哨聲一樣的叫嘯,我從未聽到過這種聲音,緊張得渾身直打哆嗦。緊挨我坐在旁邊的老頭一動不動,大概在心裏暗暗笑吧。好久好久,我才慢慢習慣了一點。車子運行得極慢,我想象青年那麻稈似的細腿是如何在踏腳上掙紮,他如何以令人無法相信的毅力在這樣的黑夜頂著風沙向前,隨著車軸的每一個“吱呀”聲,我的心便揪緊一下。這個青年,他與老頭究竟是什麼關係?他們倆與弟弟又是什麼關係?我們這是要到哪裏去呢?這些疑問塞滿了我的腦海,可是我的頭被死死地蒙在衣服裏麵,我無法對老頭提問。而旁邊的老頭,這時竟很響地打起鼾來了。
車子運行得越來越慢,那青年似乎是精疲力竭了,每蹬一下,口裏都發出一聲呻吟,令坐在車上的我實在於心不忍。最後,他終於放棄了與車輪的搏鬥,車子完全停了下來,而他就伏在駕駛龍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被淹沒在大風裏,可是我能感覺到他身子的猛烈抽搐,這可憐的人!忽然,青年咒罵了一句什麼話,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隻好麻煩您下來走了,這車子壞了!”他在風中朝我叫道。
“我能往哪裏走?我不認識路,而且這麼大的風沙!這麼黑!”我也叫道,全身如同掉進了冰河,抖個不停。
“這就不是我的問題了。隨您的便吧!反正我要走了。”他邊說邊消失在黑暗中。
老頭還在打鼾,一想到身邊還有個人,我心裏又稍微踏實一點了。怕什麼呢,又不是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荒野裏,老頭是本地人,熟悉這裏的情況,我隻要跟隨他就不會有危險。他睡得這麼香,一定是自有辦法。他既然叫了我來,一切他都會有安排的吧,我所要做的隻是忍耐。由於有了這些個想法,我對身邊的老頭的感覺改變了,現在不但不再設法躲開他,反而視他為我的救命稻草,看來我隻要緊跟這個人就不會有問題,最終我將找到弟弟,求得他的諒解,我不是不遠萬裏到他身邊來了嗎?我不是在路上吃了這麼些苦頭嗎?難道這些都不能融化他心中的冰團,使他回憶起姐弟的情誼嗎?東想西想的,我終於進入了夢鄉,夢見自己在觀看足球,裁判的哨子吹個不停,簡直要劃破耳膜似的。
到我驚醒過來已是黎明,我注意到車子又往前運行了,剛才我就是被車子的啟動所驚醒的。一抬頭,看到那青年在駕駛座上吃力地蹬著,外麵的風暴已減弱了好多,隻是仍有風沙,不過大路已經可以分辨得清楚了,路上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行走,手裏都提著重物,他們似乎是維吾爾族,女的身上掛著白晃晃的飾物。
“你還沒有改變主意嗎?”老頭說起話來,他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
“當然啦,這是我來這裏的目的呀。”我說,心裏又升起對他的厭惡。
“你最好不要給自己定什麼目標,你就設想自己是偶然坐錯了班機,來到了這裏,這也是可以的嘛。”他的小眼睛在雨衣帽子裏狡猾地眨著。
“我是來看弟弟的!”我厲聲說道,血往臉上直衝。
一路上我和他都沉默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呢?老頭會不會報複我的無禮呢?
車子停了下來,路邊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是很長的一排,走廊對著馬路,走廊裏有些男男女女撐在欄杆上朝我們看,這正是那種典型的集體宿舍。老頭叫我下車,說已經到了。
我跟著他走進這棟房子,老頭打開緊挨開水房的一個房間的門,讓我進去。
“這是誰的房間?”我滿腦子疑惑。
“他的吧,還會有誰?你在這裏等吧。”他冷淡地說,“他出去了。”
他說完就要走,我連忙攔住他說:
“等一等,您告訴我,他到哪裏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我怎麼知道呢?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問這棟宿舍裏的同事們。”
老頭走了,我開始打量弟弟的房間。房間布置得十分樸素: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隔壁是衛生間,弟弟的床上鋪著他參加工作時我送他的床單、枕頭和被套。經過五年時間,這些東西已經泛舊了,但都洗得很幹淨。睹物生情,我鼻子酸了,一連串的自責湧了上來。再抬頭看牆上,看見貼了很多剪報,那些剪報的內容都很平凡,有的甚至有點幼稚。有一張是說如何預防夏季腹瀉的,一張是介紹如何保養電器,一張是指導人們如何搞好家庭關係,還有一張是領導們對青年們的寄語,勉勵他們努力成材,報效祖國,等等等等,貼了半邊牆壁,有的剪報上頭還畫了很多紅杠杠。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像弟弟從前的風格。他這個人,怎麼說呢,有些清高,不要說剪貼報紙,就連讀報都很少。而現在,他怎麼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了呢?是長長的、暗無天日的沙暴季節使得他神誌瘋狂了,幹起了這種把戲嗎?我把那些剪報讀了又讀,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些報紙的內容在哪方麵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這些記號又明明是他做的,因為旁邊還有他用紅筆寫的小字,例如“精彩!”“關鍵之關鍵!”等等,完全不是以前那個弟弟做出的反應,簡直像另外一個人。那麼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女朋友呢?是不是有個姑娘對他施加影響,改變了他的人生觀呢?我在房裏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這間房子裏有女人的影響。沒有一樣多餘的擺設,也沒有日常生活的氛圍,一切東西的擺放都是他的老習慣,十分嚴謹,十分單調,散發出單身漢的孤獨的氣息。
我在書桌前的圍椅上坐了下來,看見桌上擺著我熟悉的那麵老式鬧鍾。細細的、紅色的指針指著三點三十分,為什麼是三點三十分呢?是弟弟每天淩晨將自己鬧醒,然後起來幹什麼秘密的事,還是他每天下午睡午覺睡到三點三十分才起來?他每天幾點鍾上班呢?我看著這麵鍾胡思亂想了一會,突然聽見有雞叫。是的,這間房子裏有小雞!我走到床頭的角落裏,看見一隻大紙箱,三隻小雞被圍在紙箱裏,上麵用透明塑料薄膜罩住,箱子的旁邊還鑽了很多洞眼透氣。紙箱裏放著水和一碗糠麩之類的雞食。
我想,既然他養著雞,他就不會走得很遠,很可能中午,至多晚上一定要回來的吧。我現在似乎有些明白了,這些個報紙剪貼,這些個小雞,都是在那長長的黑暗季節裏生出的嗜好啊。於真正的孤獨中,他在走回頭路了,他一定走了好久好久了。再回想我給他寫的那些關於童年的回憶之類的信,信中那種敷衍的口氣,我感到自己無地自容。我在弟弟的單人床上躺下來,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傾聽著小雞斷斷續續的叫聲,千頭萬緒在心頭翻騰。
外麵的風暴已經完全過去了,甚至出現了一點陽光,邊疆的陌生的氣味彌漫在空中。
有人在走廊裏麵說話,聲音很低,似乎是在小聲爭吵。我起身過去打開門,看見一男一女同時朝我轉過身來。這兩個人都很年輕,很自負的樣子,他們瞪著眼,冷漠地看著我。這時女的伸出手推那男的,催他離開。
“請問你們知道我弟弟以句上哪兒去了嗎?”我有禮貌地問他倆。
因為我說話時向前走了兩步,他們便相應地往後退了兩步。
“以句?”男的皺起眉頭,眼裏朝我射出冷冰冰的光,好像我是個小偷。“以句?”他又重複了一句,似乎迷失在一種回憶之中,手指頭也亂動起來。
我連忙說:
“正是!我就是要找以句。您看,我千裏迢迢跑了來,他卻不在……”
男的忽然蹦了起來,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啪的一聲大響,又捅了那女的一下,說:
“你看,原來他真有姐姐!這個該死的流氓,我一直以為他在撒謊呢!哈!哈!”他發出嚇人的大笑,頭向後仰去。笑完之後,他的臉又板了起來,轉向我說:
“以句的確說起過您。”
我看見女的又在後麵推那男的,示意他快走,還用腳去踢他。
“你們是以句的朋友,對他一定十分了解,請你們進屋來坐一坐,和我講講他的事好嗎?”
我的話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兩個人都像害怕瘟疫似的朝後退,退得與我隔開一段距離,男的口裏連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