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2 / 3)

“不,您弄錯了,我們哪裏是他的什麼朋友呢?就連熟人都談不上,隻不過是點頭之交。我們對他的情況隻是略有所聞,談不上了解,您不要指望我們能告訴您什麼。”他說到這裏就用右手緊緊地護著自己的女人,好像怕我襲擊他們似的。“以句這個人,怎麼說呢,很怪的,您一定比我們了解他。如果您真想馬上知道他的事,您可以到那邊第三個門去問他們。”

他說完就急急忙忙和女人走掉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邊是哪邊,他也沒指給我看,所以我也不好貿然去亂敲門。唉,還是仔細想想再說吧。剛才那男的說原來以句“真有姐姐”,又說他“的確”說起過我。有沒有那樣一種可能呢,比如說,以句時常向他們講到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我是他唯一的話題,他嘮嘮叨叨,說得太多,而在五年當中我未出現過一次,以致別人都認為他在瞎編了。實情到底是怎樣的我沒法知道,我隻知道弟弟是非常單調的人,如果他在同事們中間聊天,肯定會找不出其他的話題,他既木訥又死心眼,誰又會有興趣同這樣一個人聊他的姐姐呢?我設想著弟弟的窘境,他被眾人嫌棄的模樣,心裏一下一下地抽痛著。可憐的弟弟,他真該不顧一切地跑回我那裏才對啊。而他,已經忍耐了五年!他就像死海底下的一條魚,周圍是無邊的黑暗,有毒的鹽水。五年,他的心裏在這麼長的時期內會對我產生多少怨恨啊。也許老頭將我要來的消息通知他了,他才悄悄離開的吧。他的門沒鎖,這就說明他是有意為我留的門,他不會走得太遠的,因為他還要喂小雞,他多半是賭氣離開一會兒,然後氣一消就回來了。

時間到了中午,我決定找個地方去吃飯。我往過道右邊走去,想找人打聽一下,我在第三個門口停了下來,躊躇了一下就去敲門。有人開了門,是一名年輕的婦女,她的五官長得很端正,就是樣子很凶。

“找以句的吧,他出遠門了。”她搶先說道,翻著白眼看我。

“他……他到哪裏去了?”我結巴起來,昨夜在風沙中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女的先不開口,橫著眼把我看了又看,然後又在房裏轉來轉去收拾房間,好像不打算和我講話了。我等得不耐煩了,正要走,她卻又過來了,臉上的敵意也消失了,說道:

“我怎麼知道呢?我就是知道,他也不會同意我告訴您的。您這是何苦呢?您這麼遠趕了來,是來向他認錯的吧?他可是告訴過我,說他決不原諒您,還說要不是因為您,他才不會到這種地方來。就是因為在家時對您無法忍受,他才跑到這蠻荒之地來的。這件事他和好多人講過,他說您不過是他的姐姐,卻常擺架子訓他,好像比母親還嚴厲,這些話,我們早聽熟了。怎麼了,你的臉色這麼不好,您坐下吧,我想您一定是餓了,我這就給您泡一碗方便麵吃。您回他房間去?剛才我可沒說什麼,對不對?我最不願意管別人的閑事了。”

我回到弟弟房裏,躺在他的床上,隻覺得兩眼發黑,大汗淋漓,也許我要發急病了吧?我昏昏沉沉地告誡自己:決不能在這裏發急病,決不!想著就暈過去了。

醒來時衣服全濕透了,於是將包裹裏那些沾了風沙的髒衣服又找出來換上,朝牆上掛的小鏡子裏一望,看見一個蓬頭垢麵的人,樣子蒼老不堪,表情像受了驚嚇。我又從包裏找出條毛巾到衛生間裏去洗了個臉,梳了梳頭,心裏感覺好一點了。

在宿舍的外麵,與這棟房子的側麵相連的一間矮房是一個小賣部,這間房的屋頂上堆滿了沙子,根本看不見瓦了。我走進去,要了一杯牛奶、一碗稀飯,索然無味地吃了起來。吃完東西我就坐在那裏發呆,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才好。

管理小賣部的老年婦女見我坐得太久,就過來與我搭訕:

“都說你是以句的姐姐,老遠趕了來的。以句可是常來我這裏坐的啊。有一次,是沙暴季節,他在後麵的儲藏室裏一動不動地待了一個星期,吃的東西全是我給他送。我問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他姐姐?你不會騙人吧?你可以偷偷告訴我你是誰,我保證不說出去。說實話,我從不相信以句會有什麼姐姐。”老婦人邊說邊湊到我麵前來打量我。

“我正好是他姐姐,一點都不假。您能告訴我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老婦人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

“恐怕你是見不到他了啊。你一點都不了解你的弟弟,我要是你,就不會來了。

“為什麼不能來?他不是我弟弟嗎?”我又覺得血在往頭上衝,而左腳的大拇指癢得不得了,就像被毒蟲咬了一樣。

我顧不得禮貌,彎下腰去脫了鞋,拚命搔那腳指頭,指頭立刻就在襪子裏麵腫了起來,一跳一跳地痛。我一抬頭,碰到了老女人鄙夷的目光。

“為什麼你要這麼激動呢?你快離開這裏吧,你坐了這麼久,大家都看見了,會對我產生懷疑的。”她有點慌張地向周圍掃了一眼,房間裏的四五個人都目光炯炯地對準了這裏。“你這就走吧,等一會兒我上你那裏去,我還要幫你弟弟喂雞呢,你要聽我的話。”

“我不走。”我覺得自己橫下一條心了,“請您告訴我,我弟弟到底是如何說起我的。如果我以前犯過什麼錯誤,現在我決心改,這難道不行嗎?他為什麼要這樣躲著我,你們為什麼都幫他,莫非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啊,請不要瞎猜,誰也不認為你有錯誤,你弟弟也不認為,所以也不存在改錯的事。你總認為自己犯過錯誤,我不太習慣你這種思維方式。唉,你怎麼一點都摸不清你弟弟的心事呢?在刮風暴的日子裏,他可是把什麼事全告訴我了啊。現在你既然冒冒失失地跑來了,隻好在他房裏待著了。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我們就是要幫你也插不上手。”她垂下眼皮,顯出厭煩嫌棄的樣子。

我在宿舍的走廊上又迎麵碰見樣子很凶的年輕女人,她正和一個老頭在比比畫畫地說什麼,看見我連忙停了嘴。老頭轉過身來,原來他是和我同機來這裏的那人,他換了一身衣,所以剛才我沒認出來。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老頭搔著光頭問我,很不高興的樣子。

“走?為什麼要走?我是來和弟弟見麵的,他既然沒有死,總會回來的。”

“你還是這樣想嗎?這話你說了好幾遍了,這裏人人都知道你來此地的初衷。”他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

“那我就再說一遍。”我仇視地看著他們兩個。

“他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你,難道他會走回頭路嗎?”青年女人又朝我翻白眼。

我恨不得一口啐在這個女人的臉上,可是我隻能忍氣吞聲。

回到弟弟房裏,鬧鍾忽然響起來,使我原本沮喪的情緒沉到了最底下。鬧鍾響的時間比一般長了兩三倍,簡直有些淒厲的味道,天知道這麵鍾的發條是怎麼回事。我瞪著貼在牆上的那些剪報,打不定主意下一步該怎麼辦。忽然我瞥見了剪報上的一個標題,粗大的黑字寫道:“警惕我們身邊的敵人。”我心裏一怔,定睛仔細將文章讀下來,原來是寫的關於空氣汙染的小文章。我覺得那標題實在紮眼,弟弟還用粗粗的紅筆在標題周圍畫了一個框,旁邊打了三個驚歎號,一個比一個大。我眼前出現弟弟用紅筆畫驚歎號的樣子,不知怎麼,那樣子十分猙獰。房裏也待不下去了,我從窗口探出身去向外張望。

“你不要在這裏到處亂走啊。”同機來的老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這裏的人都在議論你呢,你太招搖了啊。你要知道,這裏人人都知道以句有這麼一個姐姐。以句這人容易感情衝動,他把自己的私事泄露得太多了點,當然他有點言過其實,在沙暴季節裏嘛,人們什麼話都講得出來的,可是隻要一講出來就成了事實,大家就都記住了。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以句因為對自己說過的話感到羞愧才躲起來的,他可能是怕你來叫他回去才出走的呢。我對你有個建議:你最好待在房間裏不要亂動,吃的嘛,由我送來。你看,外麵又起風了,反複無常的氣候啊。天又暗下來了,等一會兒就會變得黑洞洞的,而黑暗中什麼都可能發生,你是新來的,還沒習慣這裏的環境,所以不要亂動。”

老頭警告了我之後就要離開,我站起來對他說:

“等一下,我問您,我弟弟是不是就躲在這樓上?我有種直覺,好像他在這附近什麼地方,他一定沒有離開多遠。再說風暴時起時落,他怎麼能走得很遠呢?”

“你真聰明,可是你錯了。他前天就離開這裏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前天天氣晴朗。”

“可是他怎麼能隨便就離開?他還有工作。請問這裏的人都不工作嗎?就像寄生蟲一樣活著嗎?這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又急又響地向他發問。

“慢慢你就會知道的,你,不要激動。”

他關上門出去了。

天黑了下來,這一次比夜裏更黑,完全是漆黑一團。風聲由遠而近,怪叫著,沙子如暴雨一樣打在緊閉的窗戶上。我從未見過這麼猛烈的風,震耳欲聾,似乎要把這棟宿舍從地上拔起來。我害怕極了,連忙打開電燈,在床頭的牆角蹲下來。三隻小雞都將小小的頭伸進翅膀裏藏著。我感到牆壁在搖晃,發出“吱——吱——”的聲音,而門外有喧鬧的人聲,是不是這棟房子要垮了呢?我緊張地判斷著。喧鬧的人群慢慢向屋內移動了,手電筒的光到處亂晃。我把門打開朝走廊裏探出身去,看見這些人從頭到腳都蒙在雨衣裏麵,一個個鬼似的鑽進了那些房間。有一團黑影猛地朝我身上撞過來,弄得我差點跌倒。是小賣部的老女人,她也穿著帶帽子的雨衣。她一把將我推開進到屋裏,立刻就蹲下去看那三隻小雞,從雨衣裏頭拿出切好的菜葉喂它們。小雞發出嘰嘰的歡快的叫聲,老女人在牆根坐下來,似乎很疲倦。牆壁還在輕輕地搖晃,沙子還是猛擊在玻璃上。

我走近老女人,憂傷地坐在床沿,說:

“以句為什麼這樣恨我呢?”

“你真的不知道嗎?”她眼裏閃過一絲狡猾的光,“在儲藏室的漫長的夜裏,他向我吐露過那些遙遠的事。風刮得越緊,他的思維越是伸向漆黑久遠的深處。於是他談到了他九歲那年發生的事,他的敘述很不確定,充滿了假設。我記得他在黑暗中發出的笑聲就如兩塊竹板的撞擊聲,我沒聽完就嚇得逃了出來。”

九歲?他九歲那年發生了什麼?這並不難記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熱,弟弟的厭世傾向開始萌芽。我記得他整日裏都在河邊的沙灘上徘徊,在烈日裏暴曬。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門口摔斷了脖子。我看著他跌下去的,摔得並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傾斜,最後著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還是斷了。從醫院回來後就是長達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小小年紀的他竟說出“還不如死了的好”這樣的話來。我坐在床邊給他讀書本上的故事,當他臉上顯出厭煩的神情時,我就提議和他一起來做一種幻想的遊戲。我對他說,他完全沒必要認為自己是摔斷了脖子,他可以這樣想:是他自己想換一個腦袋,現在通過手術,他的腦袋已換成了比如說,一隻貓的腦袋,現在他可以像一隻貓那樣想事了。為了這個他必須付出代價,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養傷。弟弟聽了我的話笑起來,最艱難的日子就在我們的奇思異想中過去了。後來他恢複得十分好,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從那時起他就產生了擺脫你的念頭。”老女人繼續說,“他說你這種人,判斷事物常有很大的誤差,自己還一點都不知不覺,所以他要遠離你。再說和你同住一個屋簷下,他隻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也許他不再需要我了,可為什麼要恨我呢?”我絕望地看著漆黑的玻璃,“他信上說一個人在這裏很寂寞,很沒意思。我以前沒想到這裏的環境會是這樣的,來看了以後才知道。”

“於是你就把他的意思理解為他想回到你身邊或隻要你一召喚,他必定跟你走。你果然是個武斷的人啊!”她嘿嘿地假笑起來。

“我是非常想念他的。”我氣急敗壞地說,“這種思念不是您所能理解的。”

“那當然,那當然。因為你一直控製著他嘛。那種好事情誰又會不留戀呢?從前他成了你發號施令的對象,你對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的靈魂在哭泣……有一回他要去河裏遊泳,你為了讓他在家裏陪你,硬是不讓他去。”

“根本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傷沒好,醫生禁止他做運動。我怎麼會不讓他去遊泳呢?我自己酷愛遊泳。啊,這世界出了什麼毛病,他竟然對您說這種話?”

“他對所有的人都說了,那又怎麼樣,在刮大風的日子裏——你看周圍有多麼黑。你再仔細聽,宿舍裏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說話,為什麼呢?因為隻能這樣,要不停地說,說著說著,你什麼全掏出來了,你弟弟的情況也如此。不然的話,我怎麼會熟悉你的情況?以句這孩子確實有點怪,隻要風一停,他就一言不發了,一般是悶在家裏搞剪報和喂這幾隻小雞。”

“他會不會在這附近?”

“有可能的。但他說過要等你離開後他才會出來,他還說你不可能不離開的,因為你一定惦記著你的工作、家庭,以及其他那些庸俗的事。”

原來都在他的策劃之中,原來他看透了我,將方方麵麵的情況都估計到了。一刹那,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我襤褸的身體,但馬上又熄滅了。弟弟的意思是不是說,隻要我拋棄一切“庸俗的事”,下決心在此地永久地等下去,他就會出現?會不會又是一種誘餌呢?他並沒有給我這樣的允諾,我也不可能拋開一切。我發覺自從我到了這裏之後,要和他見麵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了,而在過去五年中,我基本上沒考慮這個問題。我這個人,很少預測事物的未來,也不夠敏感,我基本上是糊塗地過日子的類型。弟弟是怎樣一種類型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柔弱、體貼、寬懷。他是怎麼生出這種犀利的眼光來的呢?還是他從來就掩蓋著自己的本性?我真是一點也沒覺察到啊。

六點鍾左右,那老頭進來了,他是來給我送飯菜的。我坐下來吃,似乎每一口都吃進了幾粒沙子,我皺起眉頭咽下去,耳邊全是嚇人的風的呼嘯聲。老頭看著我,老婦人也看著我,他們倆好像在交換著眼色,也許有什麼事在醞釀中了。

我吃完了,拿著碗到衛生間去洗,我在水聲中隱約聽見他們在高聲交談,待我關了水龍頭來聽,他們的聲音又小了下去,而風聲又太緊,結果是什麼也沒聽清。我洗好碗回到房裏,他們兩個就同時住了嘴,板著臉坐在那裏。

“你什麼時候走?”老頭又問我。

“你們要趕我走嗎?”

“當然不,怎麼會有這種事,一切都是自願的。我不過問一問你,好掌握情況,以便心中有數罷了。你說得真難聽,誰要趕你走啊?”

“我不打算走了,我要住在這裏。”

“你撒謊。”老頭瞪著我說,“你怎麼會住在這裏?你誇大了你的情感。”

“也許吧,但我現在不想走。”

他們倆對視了一下,神情僵硬地往外走,他們一開門就有一大股灰沙卷進來,紛紛揚揚地落在整潔的床罩上。我記起弟弟過去的潔癖,連忙將門關好,將床罩拉起來抖掉灰,又重新鋪好。這時我一抬頭,看見牆上又貼了一張剪報,糨糊還未幹,是新貼的。這一定是小賣部的老女人剛才貼上去的了,奇怪的是那剪報上也有弟弟的筆跡,而且墨水也是新鮮的,好像是剛寫下不久。“思想的誤區”——弟弟用紅筆批道。再看文章的題目是“吃生菜的利與弊”。下麵的正文全部是黑體字,這也是很反常的,我從未見到報紙上用黑體字刊登這種文章,但這又的確是一張剪報,角上有“科學日報”的字樣。我想讀一讀這篇文章,可是眼睛發花,剛看了一個字就迷糊一片了,用力眨眨眼再看,一會兒又是迷糊一片,原來我是瞌睡上來了。

我不敢關燈,就這樣和衣在弟弟的床上睡去。

夜裏被敲門聲吵醒,一看鍾,才兩點鍾。

門被推開了,進來三個穿雨衣的人,兩男一女,女的就是小賣部的老婦人,兩個男的都不認識。老婦人一進來就神情嚴肅地將耳朵貼在牆壁上仔細地聽,兩個男的則怕冷似的縮在雨衣裏,立在旁邊等候。過了一會兒,老婦人離開牆,對我說:

“你必須跟我們轉移,這房子隨時有垮掉的危險。”

她俯下身去,將小雞捉進她帶來的一個竹籠子裏,然後叫我跟在她身後出門。他們三個人手裏都拿著手電筒晃來晃去的,樓上下來了很多人,也拿著手電筒晃來晃去的,大家都在交談,似乎都在談同一件事。我們很快地彙入了大隊人馬,朝一個方向走去。我什麼都看不清,隻覺得是在樓裏走,因為風是在外麵吹,沙子也沒有撲到臉上來。不過我又不像在樓裏走,因為走了好久都沒走到頭。

“前年我們到過那地方,你不會忘記吧?我看你不會忘記的。那裏有座木橋,橋底下並沒有河,可能很久以前有過河,後來幹了……”一個女的在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