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3 / 3)

“我是有點忘了,可是經你一說,我倒又記起來了。是啊,我們稀裏糊塗地闖進了那種地方,我們沒有準備。”另一個女的說。

我忍不住急走幾步,扯住前麵正在與那兩個男的交談的老婦人,問她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走的是一條地道。”她簡單地回答我,甩開了我的手。

周圍的人群發出嘈雜的喧鬧,甚至有人吹口哨。我仔細傾聽了好久,發現現在大家並不是在交談了,也許他們已經交談完了。現在他們麵無表情,口裏重複著同樣的話,說了又說,有時是相同的三四句,有時隻有一句。當一個人在說的時候旁邊傾聽的一兩個人就使勁地點頭,扭著脖子“嗯嗯”地應和,還激動得要用手去摟那個人的肩膀。那個人說得不耐煩了。聽的人又開始說,還是重複那個人說的。而那個人又“嗯嗯”地應和,臉上顯出熱切的樣子,巴不得他說得越多越好。

終於大家都停下了腳步,席地而坐。我掃視了一下周圍,看出這是一個地下廣場。我是唯一一個沒有交談對象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人群當中。老婦人在我前麵說話,可是她早把我忘記了。聽著耳邊那些念經一般的說話聲,我設想著要是弟弟在這裏會是什麼情況。一次兩次他也許可以像我這樣坐在一旁沉默,可是五年,他是怎麼過來的?如果他沒有學會他們這種說話的方式,他有可能做些什麼呢?老婦人說,他把什麼全告訴她了,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之下告訴她的呢?他在這些人當中走來走去,焦急、孤立、恐懼,於是發生了那一幕……我覺得我慢慢地接近那個核心的問題了。

“星期三我去一個維吾爾族家裏做了客。”老婦人對那兩個男的說,“他們家有一隻大木櫃,木櫃裏藏著一瓶一瓶的陳年老酒。星期三我去一個維吾爾族家裏做了客,他們家……”

那兩個男的半閉著眼,陶醉地點著頭,像嬰孩一樣張開口,發出“啊、啊……”的聲音,手指頭不安地在自己前襟上抓來抓去的。

我站了起來,在晃動的手電筒的光芒裏亂走。這個地方十分大,我走了好久,到處都是那些穿雨衣的人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說或聽同樣的話。這些人是從哪裏湧出來的呢?或許弟弟也在他們當中吧。有好幾次,我踩著了別人,於是引發一陣小小的騷亂。每次我都嚇得亂竄,其實並沒有人來追我,亂哄哄地鬧一陣,被踩的人又恢複了他的談話。

有人在我背上拍了拍,是同飛機來的老頭。

“你不要到處找他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說完就用手電筒照我的臉,照得我眼睛放花。我正要發作,他又拖著我往牆那邊走。

那個人背對著我們在自言自語,他也是全身裹在雨衣裏頭,當他轉過身來時,我幾乎要失口叫了出來。

當然他不是弟弟。他是一個很熟很熟的人,以前差不多天天見麵,他臉頰右邊有顆痣,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可是他到底是誰呢?有一下,我差點就要說出他的名字,可又堵住了,而且有關他和我的種種聯係也像千絲萬縷抓不住的遊絲一樣,從眼前飄蕩而過。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掠過難以捉摸的表情。

“您是——”我說。

他幹笑了一聲,說:

“不認識了吧?您真是健忘啊。您坐下來,我要對您談談以句的事。”

我一回頭,老頭早就走掉了。

“以句這個人,一貫把自己偽裝得很好呢。您以為您是自己闖到我們這裏來的吧,您有沒有把方方麵麵的事聯係起來想一想呢?”他眯起眼,好像在譏笑我。

“您想說是以句設下圈套,把我引誘到此地來的嗎?”

“有那種可能吧。可是現在對您來說全不要緊了吧。對他也是一樣啊。”

“您是我的一個鄰居吧?我記得原先總和您見麵,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

“這沒關係,慢慢地,您就不管這些了,就算我是您的鄰居吧。您看,我坐在這裏凝神細聽。我不參與交談,這已經有很久了。您不要不耐煩,也不要到處遊蕩,坐下不動,就會有所體會了。我問您,您為什麼不幹脆把您弟弟忘記算了呢?反正他已經離開您好久了,你們又不在一處,各有各的生活,您不會天天想起他,他也不會天天想起您,您還找了來幹什麼呢?”

“因為我中了他設下的圈套啊。”我沒好氣地說。

“是啊。可這隻是從他這方麵來說。對於您,在那夜半的靜謐時刻,他是什麼?他完全不存在。究竟是什麼樣的騷擾使您無法入睡,竟然下定了決心跑到千裏之外來尋找他的蹤跡?真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啊!”他閉上眼,陷入冥想之中。

我和他都沉默了。周圍的喧囂越來越高漲,我感到自己在經文似的話語的聲濤裏沉浮。在這個奇怪的地下廣場裏,可以隱約聽見風聲和雷聲在無比遙遠的處所交戰。我的熟人麵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詞。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開始移動,我也被席卷著往前走,一看周圍,全都是陌生的麵孔,全都是同樣的交談,電筒的光晃動著,如數不清的小燈。我也開始試著發出一些聲音,當然我沒有聽眾,隻是一個人努力地發聲,這種練習也並不使我有快感。我們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後來我就不發聲了,隻是昏頭昏腦地走。慢慢地,我差點一邊走一邊睡著了,因而被後麵的人猛推一把,差點摔倒。我發出一聲喊叫。

然而誰也沒注意到我的喊叫,我的聲音立刻被淹沒了。我像木偶一樣被擁著向前邁步,累得東倒西歪。

我到達弟弟的宿舍房間時,天都快亮了。一看鍾,已是早上七點,開開窗,一股白霧夾雜著邊疆的氣味從窗口飄進來,有兩個維吾爾族姑娘從窗前經過,胸前的銀首飾在霧裏發光。原來,風暴早就平息了,夜裏我是如何從地道進入這棟宿舍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因為後來我就一直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

我朝弟弟的床上坐下去,打算好好睡一覺,可是我坐在一個人的腿上了。

“你躺下吧,我還要和你說說他的事呢。”小賣部的老女人在被子下麵說話了。

我一點都不想和這個人睡一張床,然而瞌睡越來越重,我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一開始我以為兩個人躺在這張單人床上會很擠,睡下後才發現老女人薄得像魚片,簡直不占什麼地方,而且她還盡量往裏縮,好像要給我讓出地方來似的,身子緊貼著牆。我在朦朧中斷斷續續聽到她在說:

“……剛來的時候啊,他很不習慣這裏的沙暴季節,他的神經有點脆弱。於是我就幫他弄了幾隻雞來,為的是讓他精神上有個寄托。有的時候,我和他不跟大家去地道裏,他溜到我那裏,我們就一起坐在儲藏室裏。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在我麵前嘮叨起他和你之間的事來。他提到一間木板房,是一個廢棄的廁所,他六歲那年進去大便,外麵下雨了,你扔下他就跑了,他一邊大便一邊急出了一身汗。雨下得那麼大,他走出來時滿眼都是晃動的水窪。事後他想,將來他長大了,也要讓你嚐嚐同樣的滋味。怎麼,你睡著了?沒有?你弟弟時刻沉浸在回憶之中……好,這裏的人都不用工作,我們享受一種特殊的政府津貼,類似於政府給麻風病人的那種津貼。你想,有了這種待遇,你弟弟還會回去嗎……喂,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不要擔心他的生活,我一直在照料他,我和他就像母子一樣親密無間,這一次,他也把你會來的事告訴我了……”

一覺醒來,聽見她還在嘮叨個不休,我推了推她,一邊坐起來一邊問她:

“以句就躲在這附近了吧?”

“這件事你可以問和你同飛機來的光頭老王,你們在飛機上沒討論這個嗎?前些日子他和以句一直在策劃什麼事,很秘密,我們大家都感到納悶:到底是什麼事?”

老女人剛說完,那老王就推門進來了,他給我和老女人送來了飯,他坐在桌邊,光光的頭皮上滿是指甲抓出的血痕。

“她想刨根問底!”老女人指著我嚷了起來,“她什麼都想知道!你向她透露一點吧。”

我滿臉通紅,拿了東西去衛生間洗漱,老王就和躺在床上的老女人說話。我對老女人的舉動感到奇怪:既然她根本沒睡著,為什麼賴在床上不起來呢?

我洗漱完畢,就坐在床沿上吃老王送來的早餐。這時老女人才伸了幾個懶腰起來了,睡眼蒙矓的樣子,用指甲很髒的手去抓饅頭吃,剛吃了兩口,又吐在地上,連聲說不好吃,拿了饅頭去喂小雞。她蹲在紙箱前,將饅頭掰碎,撒到紙箱裏。這時老王就朝我使了個眼色,說:“我們到隔壁的空房間去談話吧。”他這一說,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來,於是站起身和他走到隔壁房間。

這裏並不像他說的是一個空房間,而是住了一家人。現在這家人正在吃早飯,桌上有個火鍋不停地冒出蒸汽,那些人的臉都藏在蒸汽裏麵,完全看不清。老王把我叫到過道裏,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那老婆子的話你一句都不要信,她是個迫害狂。五年前,你那性格軟弱的弟弟一來這裏她就纏上了他。你也看到了,他又養小雞又在牆上貼剪報,還將鬧鍾擰到三點半鍾,半夜裏鬧起來,覺也睡不成,這都是那老家夥的逼迫。你現在想見他,是因為你不知道他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你要是看見了他,你就會後悔不該見他的,這都是那老婆子造成的局麵。你看到她大搖大擺地睡在你弟弟的床上,你覺得驚奇吧?這五年來一直就是這樣的,你弟弟把床讓給她睡,自己在走廊裏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天亮。”

“我的弟弟到底出了什麼事?請您告訴我他在哪裏。”

“唉,我要是你,就不提這種問題了,這種問題完完全全過時了。我想,你當初把他趕到這種地方來,心裏不會沒有思想鬥爭的吧?你已經有五年不同他見麵了,為什麼還要記著這樁事呢?就當沒有這回事,輕輕鬆鬆地回去……”

“你這個小人!明明是你把我引誘到這個地方來的,你想搞什麼名堂?”

我的怒吼驚起了那一桌人,他們紛紛跑過來觀看,他們眼裏都透著對我的鄙視,我覺得自己畏縮了。

“你看你,你看你。”老王說,又用力在頭皮上抓了起來,一個地方抓破了,一滴血從頭頂往下流,像一根紅色的細帶子。“你這麼凶,別人又怎麼幫你的忙?不和你見麵,這是以句的願望,誰也沒辦法的。假如你知道實情,你還要感謝以句呢,他一貫是個體貼人的孩子,不是嗎?”

老王說這些話時,那一家人都湊了過來,擋在我和老王之間,這樣我就聽不到他的話了。兩個女孩在旁邊扯我的衣袖,催促我表態。中年女人大約是這一家的媽媽,她把鼻子湊到我衣袖上麵聞了聞,說:

“她和那些雞住在一間房裏,所以身上有股雞屎味,她弟弟也是這樣。”

我推開他們往外走,回到弟弟的房間。我剛一回來,老王也回來了。他的頭皮被他抓破了兩處,所以有兩條紅帶子貼在他臉上,十分滑稽。

老女人正在往牆上貼一張新的剪報。

“好啊,以句這家夥回來了,竟然瞞著我!”老王指著那張剪報大聲說,接著又轉向我,“你見到了吧。這是他的筆跡,他回來了,不想和你見麵,連我都瞞著。”

老女人貼好剪報後,又陰沉著臉將那麵鬧鍾上好發條。

弟弟會不會躲在樓上呢?我記得我剛到這裏的時候,有很多人在二樓的走廊裏朝我們看,說不定他就躲在那些人裏麵。我怎麼一點都沒想過就在這棟樓裏找一找他呢?也許,還是老頭支配了我的思路,他說弟弟不在這個城市,我就信以為真了。如果我將這棟宿舍的每間房都找一遍,很可能找得到他,當然也不排除有躲在地道裏的可能性。我要摸清這裏的情況,到處偵察一下,找到地道的入口。

我這樣想的時候,老王和老女人一聲不響地交換著目光,還用憐憫的眼神打量我,搞得我火冒三丈。

“這個地方不可以亂走的,沒有我們做向導你寸步難行。”老王說。

“我要把他找出來。”我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這句話,絕望地看著他們兩個,心裏無比憎恨。

“你的口氣真不小!你到哪裏去找?你以為他在二樓嗎?你以為可以從這裏的樓梯口上去嗎?不,二樓是上不去的,我們一樓和樓上是兩個分隔的世界,如果你要上去,你得繞一個很大的彎,進入一條長長的地道,在途中——”他停了一停,又去搔他的頭皮,“在途中,有無數的岔道,很可能你就走錯了一處,於是再也回不來了。所以在這個地方,你絕對不可以亂走。你回想一下,從你坐飛機起,我就一直在旁邊做你的向導,這是為了什麼?要是被埋在沙堆裏,就再也不能出來了。以句就被埋過一回,那真是死裏逃生啊。”

我在過道裏看了好久,的確不存在通往樓上的樓梯。然而我又分明聽到樓上有嘈雜的談話聲,那些人是從一條通道上樓的,也就是老王所說的地道,也可能就是夜裏我去過的那條地道。我走到附近的院子裏去察看,院子裏空空的,這種地方既沒有樹又沒有草,地上到處是黃沙。我回憶起弟弟當初對這裏的描述:“沙漠上的綠洲。”他信上就是這麼寫的,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象征和比喻呢?那不知所在的通道,帶給他的是什麼東西呢?老王和老女人隨時都可以進入那條地道,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昨天夜裏,他們給我的印象是如魚得水。我站在這塊高地上向外看去,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黃沙,公路如一條隱約的帶子,隻有我們這棟青磚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遍地黃沙當中,遠處的天邊有堅硬的、一動不動的雲朵,也是黃色的。過了好久,才看見一個小小的甲殼蟲從公路上駛過,是一輛貨車,它經過我們的樓房,駛向了遙遠的天邊。與樓裏的喧囂嘈雜相比,這外麵是一片死寂,當然刮風暴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我不敢遠走,因為除了這棟宿舍,我找不到任何其他參照物。我繞房子遛了兩圈,然後悻悻地回到宿舍過道裏。或許地道口就在宿舍一樓的某個房間裏?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看見那兩個人已經走了,那幾隻小雞也被帶走了。牆上光禿禿的,所有的剪報都被撕掉了。我詫異地站在屋當中,忽然鬧鍾的鈴聲大響,足足響了一分鍾,很像一個不祥的暗示。

我頹然坐在床沿,腦子裏千頭萬緒,亂七八糟。我回憶起我來這裏之前對丈夫說的那些話,當時我認為是在做出一項重大的決定。現在我才明白,是弟弟在操縱一切。但是果真是他在操縱嗎?他有沒有受到,比如說,老王的操縱呢?而老王,也許又是被小賣部的老女人操縱的吧?

有人敲門,是地道廣場裏見過的那個熟人。

熟人沒穿雨衣,穿了一件類似工作服的黑色長外衣。他坐在書桌前的那把椅子上,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這個地方,很沒有意思的,您還是回去吧。”他說。

“我也覺得很沒意思,可是我又不甘心,覺得自己白跑了一趟,心情糟透了。”我委屈地說。

“您心情這麼不好,是不是因為他們把小雞拿走了呢?我再去給您捉兩隻來好嗎?”他關心地看了看我。

“不是那件事。”

“我想您也不是為這種小事生氣的人。這種地方整天都隻有這種小事,要是都生起氣來,不就氣死了嗎?我有個朋友,總把衣服晾在公共走廊裏,人家過路碰掉了他的衣服,他就跳起腳罵,氣得發昏,到了下一次他又晾在走廊裏,又罵人。我看您不是那種人。”他猛吸了一口香煙,全部吞了進去。

“可能我真的該走了。”

“這很好。這種地方誰願意長久待下去呢?明天我讓小吳送您到車站。我和您是第二次見麵了,您猜猜我是誰?”他又吸了一口煙。

“我猜不出。我總覺得我就要說出您的名字了,可還是說不出來。”我懊惱地拍了幾下自己的頭。

“猜不出就別猜了。”他的口氣裏有種溫柔。

他站起身往外走,順手幫我關掉了燈。

夜晚漫長而又混亂,漆黑裏有無數騎兵在沙漠裏廝殺,他們所騎的駱駝卻站在沙漠裏一動也不動,兵器的撞擊聲幾乎震得我暈了過去,誰也聽不到我的哭泣。

是那同一位年輕人用三輪車把我送到機場的。天氣晴好,空氣裏彌漫著邊疆的氣味,那氣味有點像沙石,又有點像西瓜。路上偶爾有幾個維吾爾族姑娘,腳步輕盈,如同在空中飄。

坐在飛機上我一直在想,也許弟弟是真的消失了,那些剪報上的字跡實在算不了什麼,在家裏時,我也很少想起他。老王他們都說:“就當沒有這個弟弟。”當你不再想一個人時,不就等於沒有一樣嗎?我之所以跑到這裏來找他,隻不過是一種習慣作怪。在漫長的五年中,弟弟逐漸克服了他往日的習慣,成了一個沒有實體的人。在我的感覺裏,他確實沒有實體了,這就是說,他再也不會有煩惱了。他仍然在思考,在感受,他想的全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而別人(包括我),都再也不能使他產生興趣了。

原載於《東海》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