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3 / 3)

“一架石磨?”孩子們的眼珠都瞪得如銅鈴一般。

“也有兩個小孩整天圍著那石磨看,後來失蹤了。石磨那麼大,人們懷疑他們早被碾碎了,和在糧食裏麵,被大家吃下肚去了。”

孩子們鴉雀無聲,茅娘吐出的煙霧成了迷魂陣。

苔隔得遠遠的,冷笑著。他心裏想,這位茅娘同薺四爺相比真是各有千秋啊。以她的詭詐,頑童們斷然不敢動她一個指頭的。苔驚異於自己從前怎麼沒有發現村裏有如此強有力的老女人。薺四爺死後,苔看見自己麵前的這條路越來越模糊了,他時常通夜不睡,坐在門板床上麵長久地沉思默想,他在想薺四爺在八十多年前為什麼沒有消失,卻留在村裏了。事情的原委到底是怎樣的呢?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遺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薺四爺和他之間的這種遺傳。現在苔注視著七十五歲的茅娘,心裏不由得悸動了一下,想,莫非她是那名目擊者?

茅娘早就在看苔,她在等苔到她麵前來。

苔躊躇地慢慢移過去,他第一次發現老女人的花白頭發是如此的茂盛,怒氣衝衝地在她的臉龐周圍張開著,使她看起來有點像雄獅。

“你這孩子,怨恨是沒有用的,還是俯首聽命吧。”她邊說邊吞雲吐霧。

“但是總要讓我知道一點蛛絲馬跡吧,像這樣被蒙在鼓裏……莫非我父親同你們這些人有約在先?”

“你想到哪裏去了。”她嚴厲地敲了敲煙鬥,“胡思亂想是不好的。你父親那種人,誰會同他有約在先呢?打個你不喜歡的比方說,他就像一隻被追急了的狗,是闖到村裏來的。”

聽她這麼一說,苔的眼前就出現了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抹也抹不去。

苔低著頭往家裏走,他想,秋天已經來了,夜晚開始變涼,可是這茅娘,每天就坐在禾坪上守夜。她在等什麼東西出現嗎?早上他從禾坪經過到鄰村去,看見這老太婆在竹靠背椅上打盹,煙鬥掉在地上,煙草被風吹得滿地都是。在這種時候,苔總是背脊發冷,想到在這個村裏,一種信念居然可以如此的源遠流長。走到轉彎處,就要進廟了,他聽見七哥在身後一聲接一聲地喚他,卻不走攏來。他知道七哥是在催促他,可他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前天他已經去山裏看過一次了,當時七哥不懷好意地指著一個幽深的洞口要他鑽進去,他想了半天還是沒鑽,七哥就憤憤地罵他“孱頭”。進了房間,苔心中霍然一亮:為什麼不留下呢?留在村裏,不就可以每天想著自己耿耿於懷的事嗎?這樣一個村子,人人都在談論同一件事,這種地方還找得出第二個來嗎?他打開窗子,聽見七哥還在原地喚他,那聲音時高時低,無比執拗。此刻,他覺得他已經明白了父親的遺囑。

那天夜裏月亮像一個大銀盤,起先是茅娘敲他的窗戶,窗戶上晃動著好幾個人影,苔急步走出房門,看見在廟門外麵,在黑暗中,全村人都來了,三五成群的,嗡嗡嗡地議論著,看見他出來大家就一齊住了嘴。從廟門側邊的雜屋裏,清晰地傳來七哥的聲音。

苔最後還躊躇了一下,終於跟著七哥走上了那條小路。村人們的議論又在身後響了起來,像要追上來似的,他一回頭,卻又看見他們在原地未動。苔的雙腿開始發抖,牙齒碰得咯咯作響。七哥在前麵走,走一段又回過頭來等他跟上,反複地安慰他說,世外桃源絕不是把人引向死路的地方,他會順順當當地回到鄉親們當中。

同薺四爺的情形一樣,那天夜裏發生的事也在苔的記憶裏完全消失了。七哥沒有從山裏回來,據說是出走了。時間一年年流逝,苔終於變成了老人。苔不喜歡講話,他隻是一味地坐在禾坪裏發呆,將世外桃源的故事珍藏在心底。孩子們在禾坪那邊嬉戲,沒有人到他身邊來。他輕輕地拍著膝頭,心裏明白自己也已經成了那方麵的權威。

最最純淨的語言

——創作談

為達到一種最最純淨的語言,他將說出的詞語一個一個地否決了。“玫瑰、河流、石橋、風暴……”他繼續地說,厭倦得快要發瘋。他的聲音接著變得如同連珠炮一般,他還盡量將眼皮翻上去,如同垂死的罪人,什麼都不想看了。“立交橋、煙、商店、警察、中央大道、火車站、噴泉……”一陣痙攣止住了他的聲音。啊,那種意境,那種意境空無所有而又無所不包。吐出的詞語是多麼的下流啊!

他想沉默,可沉默並不能讓他縮短同那種語言的距離,他還擔心自己將在沉默中將那種語言的存在忘得幹幹淨淨。他隻有說,說下去,一邊說一邊否決。每次這樣做的時候,他的心就在躍躍欲試,血流就在加快。他不想敷衍了事,他要清晰地、一個一個地吐出那些詞語。

近來他變得從容了,因為他知道,這是一條捷徑;他也知道,他必須同詞語搏鬥。他聽見他身體內部那黑暗的窟窿裏響起了幾聲微弱的號角,這聲音告訴他,他離那種意境已經不遠了。他要把那些忘卻了的、永遠也想不出的一一說出來,急中生智或無中生有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時他才明白,下流的詞語原來還具有如此靈動的功能。他不愛它們,一點也不,毋寧說他一直在幹著剿滅的勾當。然而有一天早上,他來到荒涼的沙漠,看到被他剿滅的詞語的屍體凝結成了奇妙的海市蜃樓,那景色似有若無,永不消逝。

最最純淨的語言隻存在於傳說中,就如永遠無法企及的世外桃源。那是一個早就被人們忘記了的夢,後來的人的種種解釋都免不了牽強附會,胡編亂造。沒有人能記得起那種夢,即使是這方麵的權威也隻好在蒙昧中摸索。它也許在一棵樹的樹梢上,在一名乞丐的破碗裏,或在某個早上打出的哈欠裏。人往往會為那種捕風捉影的小發現欣喜若狂,過後才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現。在荒蕪的大地上,人兩手空空,找不到立足之地。但人有幻想的權利,人在幻想中,也隻有在幻想中將那種忘卻了的夢體驗。然而那是怎樣一種幻想啊!人體驗不到純淨,人在焦慮中自戕,人在自戕的同時向某個黑暗處所盲目地突進。多年之後他才明白,自戕的血腥是它的發源地。

1998年10月21日於長沙英才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