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毛龜(2 / 3)

“來了?來了好!我就知道你要來,如今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剩下什麼需要掛在心頭的事呢?你雖不情願,心裏頭還不是那樁事?”

遠蒲一邊安頓胡三坐下一邊很快地說。胡三看見遠蒲的屋當中放了一隻大水缸,裏麵爬著六隻綠毛龜,這些龜的模樣如同鬼似的。剛才進來時遠蒲正伏在缸邊給它們喂食,他那種單純的神情根本不像心裏有事,胡三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麵前做假。當然也有可能他是屬於那種擺得開放得下的人,白天唉聲歎氣,夜裏一倒下去就打鼾。胡三很少到遠蒲家來,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要來呢?

“這幾隻龜是我新近養的,它們那種蒼老的樣子很合我的意。”

遠蒲笑起來,胡三覺得他的樣子很像兒童。房裏彌漫著老單身漢家常有的氣味,同胡三家裏一樣的氣味。胡三找不出要說的話,就彎下身去察看那幾隻龜,這種龜胡三從來沒見過,毛蓬蓬陰森森的。這時遠蒲突然伸手將他的脖子朝缸裏按下去,並貼著他的耳朵急促地說:“看吧,多麼莊嚴的表情!離得再近些,再近些!它們身上那些須毛要把你帶到幾萬年前的時候……”

胡三由於恐懼拚盡全力往外掙,還是打濕了頭發,他真是惱羞成怒。

“搞……搞謀殺呀?”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殺你幹什麼?早就老了,不中用了的家夥,還值得別人費那個勁啊。”遠蒲悻悻地走開去,又說,“不要老朝一個方向想到底。”

由於剛才一折騰,綠毛龜就遊動起來,披著那身綠毛一上一下的,很緩慢,不像在遊,倒像水上浮著的屍體。胡三把目光從缸裏收回來,心裏思忖著遠蒲剛才的舉動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莫非是這幾十年的生活早就搞得他變態了?他在門口抽著煙,蒼白的、長長的指頭微微發抖。胡三一想起這雙手剛才差點要自己的命,心裏的怒火又上來了。這個人,一生的生活是那麼不如意,但總在暗中下大力氣搞些怪事,胡三沒想到他那雙瘦骨伶仃的手還會有那麼大的勁。不過這個人的心思又顯然不在殺人上頭,他的態度總是顯得很含糊,就仿佛他總在想些遙遠的事似的。冷靜下來,胡三就不敢自認為已看透眼前這個老頭了。一切都要看事態的發展,這是胡三老頭一輩子的信條。想想看,就連他自己年輕時的形象,回憶了一輩子也不過稀稀薄薄的,眼前的這個老頭子他又怎麼搞得清?

“剛才你看見那些烏龜的時候——”他漱著喉嚨頓了一頓,“當你近距離觀察它們時,你竟沒有產生那種衝動,這很出乎我的意料啊。你在這裏能得到什麼呢?人人都有煩心事,你還是走吧。”

胡三輕飄飄地走出那間房子,好像腳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他還注意到屋前的那群雞,那是些什麼雞啊,好像從來就沒喂過,樣子極難看,土匪似的在垃圾堆上搶食,多看它們一眼都不忍心。他擔心遠蒲盯自己的背脊,就頭也不回。走出一段路,這才詫異地發現遠蒲所在的住處周圍的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這是他來的時候沒注意到的。大卡車來來往往,都是搬家的,這一帶快成廢墟了。有人在叫他,是從前的瘦子,多年不見的一驚一乍的老同事,頭發已經全白了。他旁邊是他老婆,被風吹得像一片枯葉一樣哆嗦著。幾十年都過去了,這家夥眼裏居然還有那種激情的閃光。此刻他正在搬家,他告訴胡三說:“把故居撇在腦後等於永遠銘記在心。”胡三對他的咬文嚼字十分痛恨,甩手要走,衣袖卻被他揪住不放。他眼裏水汪汪的,一定要胡三回答他的問題:“在遠蒲家中做出了什麼決定?”胡三說,什麼決定都沒做。他就不相信地搖頭,說,他隻好帶著一肚子的疑慮遠行了。他的一隻皮鞋的係帶全散了,上衣也沒扣好,像個老乞丐,他對自己的物質生活全然沒有感覺,這倒在胡三的意料之中。他還要糾纏,那位瘦小的妻子就扯著他的衣裳後襟,拔河似的將他拖走了。隔開好遠,他還於踉蹌中舉起一隻手臂大喊:“永別了!朋友!”

胡三向前走了一段,瘦子搬家的那輛車就跟上來了,捉迷藏一樣,胡三走它也走,胡三停它也停,司機還反複鳴喇叭,十分討厭。瘦子倚著一隻壞了一扇門的大櫃沉思著,顯得很超脫,他老婆則向胡三打手勢,要胡三讓開,胡三已經讓到路邊,她還不滿意,雙手捏成拳頭威嚇著,要胡三完全從她視野裏消失。胡三感到很好笑,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女人從來就沒有從疾病中掙脫出來過,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強有力了呢?莫非是搬家激發了她的活力?多年來,有一樁令胡三不安的事,這就是以前那樁策劃中的所有的成員都沒有離開此地,如同約好了似的。他們就住在他周圍,然而相互之間也不來往,唯一同胡三有聯係的就隻有遠蒲一人。雖不來往,胡三並不覺得已脫離了從前的團體。他們這些人全都性格乖張,寡言少語,散落在人群中倒也不顯眼。要在平時,瘦子是不同他講話的,今天他們夫婦的態度很反常,也許真的是最後的分手吧。胡三仔細看了看瘦子,看見他還在沉思,臉上已不是人間的表情了。

在那些被拆掉的房子之間七鑽八鑽,搞得滿身灰,胡三老頭終於鑽回了家。坐在門口的靠椅上喘著氣,回想這一趟出門,他感到自己好似中了某個機關似的。不由得又想起遠蒲在離開時對他說的話:“胡三啊,你已經活到頭了嘛。”這種事倒不是什麼新鮮事,所以他也不恐懼,他隻是好奇: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呢?現在他終於將這些事聯係起來了:這就是他周圍發生的變化啊,三十多年一晃眼就過去了,變化可是實實在在的呢。可是想來想去又好像什麼都沒變,還是那樁策劃在主宰每個人的生活。他們之所以不搬走就是為了那空洞的幻想,他們之所以搬走恐怕也是同樣的理由。胡三聽鄰居素媛說過瘦子總是關在家中大哭,青年時代的神經質一點都沒改。對於他胡三來說,從前的石頭房子改成現在的樓房,院子變成馬路,他自己由一名科技人員變成退休的孤老頭,這些變化他都沒怎麼感覺到。有一夜,他決心做一回賊,他潛入一家店鋪後麵的倉庫,偷走一箱啤酒。那次作案很成功,什麼都沒有發生。於是他又覺得此舉完全是多餘的了。如今那箱啤酒還在床底下,用舊報紙包著,仿佛在嘲笑他的徒費心思。

一個陰雨天,胡三躺在房裏,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從窗前過去了,接著又一個,到第三個人出現時,胡三忍不住喊出了聲:

“小錄啊!”

那人便站住了。

胡三立刻感到稱眼前這個老頭為“小錄”不合適,這還是三十多年前的叫法呢。

小錄額頭上的那幾條溝誇張地移動了幾下,他還是立在原地,並不探進頭來看。

“胡老師心中裝著天下事呢,這真是難能可貴啊。”

胡三看見還有一個人往小錄身邊擠過來,接著又有第五個、第六個,全是熟人,他們此刻不耐煩地推著小錄往前走,因為後麵還有人。胡三閉上眼,不想再看了,這些人已經塞滿了他的腦海。他是怎麼變得像現在這樣“心中裝著天下事”的呢?這不就是他本人的變化嗎?已經死掉了的計劃,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複活著,這種血管裏的複活很難用語言來表述,想想看,都已經三十多年了,當年的原班人馬還留在此地,這不是不甘心又是什麼呢?今天似乎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平時互不來往的這些人結伴從他屋前經過,莫非有什麼事要發生吧?胡三興奮起來,穿好鞋到外麵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