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遺對黑人說,她很想同一個像水一樣柔軟的女人見麵,黑人就背對著她暗暗地笑個不停。這時述遺一眼瞥見了黑人背在背後的手掌,那手掌也是黑的。述遺想,黑色人種的手掌應該是淺紅色的呀。這個發現令她冷汗淋淋。她壯著膽子問他一些事,他口裏咕咕嚕嚕的,聽不清他的回答。述遺心裏悶悶的,想爬到凳子上去推開那扇窄窄的小窗,讓蝙蝠飛進來。黑人溫和地阻止了她,他那雙黑色的手在她雙肩上按了按,讓她坐下來。述遺就問他他白天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他不安地猶豫了好久,才回答說,他就在她家門口修自行車。在夢裏,述遺反複地回憶也想不起在她家門口修自行車的男子的模樣了,於是暫時相信了黑人的話。她也不記得要向黑人詢問泥瓦匠的打算了。黑人又說起姨媽,說姨媽還是沒改變她的愛好,每天都要登高眺望。黑人關於姨媽的描述是那樣生動,配以流暢的手勢,述遺的好奇心都被調動起來,自然根本不記得梯子已經壞了的事。在黑人的敘述裏,姨媽是一個傳奇人物,屬於那種敢想敢幹的類型。
修自行車的人是一位老漢,十分木訥,皮膚根本不黑。述遺一同他打招呼他就瞪著她,眼珠子根本不轉動,把述遺搞得很窘,隻得向他道歉,說自己認錯了人。
“怎麼會認錯人?不可能吧?”他陰沉地說道。
“有人……有人托我來問候您。”她結結巴巴地胡亂講出這句話。
“這就對了,既然有那麼一回事,就得光明正大嘛。”他蹲下身去撥弄車子的鏈條,不再理會述遺了。
這一幕被泥瓦匠全看在眼裏。泥瓦匠很同情述遺,勸她今後少理這種人,還說“最好將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藏在心裏”。述遺就想,這個人一定從來都不做夢,這隻要看看他那猩猩似的額頭就可以確定。他不做夢,黑人才不認識他,但述遺和他談起黑人時他又一點都不陌生;他是根據一種奇怪的信念來看待世界的。今天一早述遺在門口溜達時泥瓦匠也出來了,泥瓦匠毫不把那修車的老頭放在眼裏,吆喝著要他將滿地的工具挪開,說擋了他的路。老頭在他麵前服服帖帖、低三下四,述遺覺得他實在可憐。現在泥瓦匠將手插在褲袋裏,自由自在地哼著小調,述遺看了又想對他大喊大叫一通。
“我的心髒又出毛病了,跳兩下,停一下。”泥瓦匠說。
泥瓦匠說的總是述遺喜歡聽的話,述遺看了看他那執著的猩猩眼睛,心裏明白這個人是不受她脾氣影響的,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同夢裏的黑人差不多。黑人為什麼要說自己就是這個修車的老頭呢?述遺在夜裏那些重重疊疊的夢之間穿梭時,到處都是通暢的,隻有她回到做夢的小房間裏時,那些釘子才出現。她很早就發現了那高而窄的小房間也是一個夢,一個外圍的夢。時常,她爬上高高的窗戶時自己就醒來了。泥瓦匠不僅洞悉她那些深層的夢,談論起小房間時也像身臨其境。他到底做不做夢呢?他自己說他從不入夢。難道述遺自己的夢全都實有其事?一天下午趁著姨媽外出時她還真的到閣樓上去搜尋了好一氣,當然除了那些舊書以外什麼都沒發現。她不甘心地抱了一堆書下來,一下來力氣就沒有了,看都懶得看那些舊書一眼。過了幾天她又去看那架梯子,梯子放在雜屋裏,上麵厚厚一層灰,根本不像最近有人動過。那麼泥瓦匠談論的和她夢到的莫非不是一個場景?他連房間的朝向、窗戶的位置、牆壁的質量都說得清清楚楚的,他那雙緩慢轉動的眼珠如同攝像機;他甚至告訴述遺,有一個奇怪的黑色人種,他們並不是非洲黑人,隻是本地一個偏僻小山村裏的人。泥瓦匠的話題現在一轉到述遺的夢方麵,述遺就很苦惱,她總感到“撇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