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遺,述遺,你聽,姨媽上樓的腳步聲。你沒注意的時候她就悄悄地上去了,還帶著那套茶具。今天是個陰天,她的情緒不太好,為什麼你不醒來陪陪她呢?我好像聽見她又在哭,眼淚掉在茶杯裏了。”黑人的話讓述遺心潮澎湃,但她隻想留在夢裏,又想這夢越長越好。她的經驗告訴她,隻要一醒來,所有的衝動就會消失。她緊緊地閉上眼睛,但願自己這一次可以像蝙蝠一樣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夢,讓自己的身體在穿行中消融。
姨媽已經和泥瓦匠商量好了一件事。他們倆在房間裏輕輕地說話,說了很久。述遺坐在裏麵房裏什麼都聽見了。述遺震驚地得知姨媽要出走。姨媽到底怎麼啦?前不久她還說坐在家裏真舒服,隻要待在家中,就什麼麻煩都沒有呢。泥瓦匠說,他也想離開,可是心髒有毛病,走不了,近來他常在半夜發作,有幾次都以為自己會死,還是掙紮過來了。又說要是姨媽到北方去的話,他可以給她提供幾個朋友的地址,這幾個朋友雖然頭腦簡單,性格粗魯,為人卻是很好的。述遺忍不住走到前麵房裏,她一出現,兩人的話題就變了。有一個年輕人進了屋,他是泥瓦匠的侄兒,也長著猩猩似的額頭。他朝述遺點一點頭,謹慎地環顧一下四周,湊到泥瓦匠耳邊說了句什麼,泥瓦匠的臉立刻變了色,站起身和侄兒匆匆離開了。
“這個人完全沒必要這麼鬼鬼祟祟的。”述遺氣憤地說。
姨媽什麼都沒說,垂著眼收拾桌子,將茶杯拿到廚房裏去。
時間過去了好些天,述遺還是沒有看見姨媽有任何行動。述遺開始向姨媽訴說自己在夢中的孤單感覺,詢問姨媽是否能想起那個小房間,心裏希望她能向自己透露點什麼。可姨媽態度強硬,一口一個“記不清了”。
到了秋天,述遺才明白,根本沒有人會出走。姨媽和泥瓦匠的變化是她沒料到的:他們兩個人都變得冷淡了,泥瓦匠不再上述遺家來,姨媽整天埋頭於家務,搞得黑汗水流的,述遺想和她講一講話,她就敷衍過去,而且她的腦子也似乎是越來越糊塗了。以前的那種脆弱也在她身上消失了,她不再流露出傷感的情緒,完全成了個底層社會的老婆子。述遺一邊幫姨媽做家務,心裏一邊慚愧,日子一長,竟什麼話都問不出口了。
黑人的激情越來越高,話也越來越多,囉裏囉唆的。而述遺,感到自己如同一隻熟透了的果子一樣汁液飽滿。不知從哪天開始那間小房間裏亮起一盞耀眼的日光燈,述遺在燈光下將麵前的黑人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黑人並不怎麼黑,隻不過是鄉下那種曬得微黑的皮膚,樣子也很粗笨,一條腿還有點瘸。這樣一個人,居然在漫長的歲月裏編造了激動人心的姨媽的故事,還贏得了述遺無限的信任。夢裏的事是不能解釋的,比如她,一個半老的幹癟女人,現在不也激情高漲嗎?在黑人的鼓勵下,述遺終於打開房門向外衝去。她七彎八拐地跑過了很多的過道,就在焦急地尋找出口當中夢醒了。
“你在夢裏喊了又喊,把我都喊醒了。”姨媽站在她床頭不高興地說。
“我們一定是在同一個夢裏。”
姨媽冷冷地哼了一聲,將門一摔就出去了。
她不可能是裝蒜。泥瓦匠已經垂危了,述遺去看過他。他已經失去了那種洞察力,為晚期肺心病所折磨,像上岸的魚一樣張著口出氣。述遺本想在他床邊多待一會兒,但是那侄兒惡聲惡氣的,她隻得離開。她還看見侄兒如同提起一條幹魚一樣將他從床上提到地上站著,幫他換衣服。姨媽聽說她從泥瓦匠那裏回來,就譏諷道:“你去找他釋夢,完全找錯了人。”述遺就在心裏說:“我倒是想和你談,可惜你根本不聽我的話。”隨著泥瓦匠的去世,述遺找人傾訴的欲望徹底消失了。姨媽的身體還是很健康,腦子裏卻不再有絲毫怪念頭。當她和述遺默默地坐在桌邊喝茶時,一條陽光將大方桌分成兩半,述遺恍然覺得對麵的姨媽遠在天邊。
述遺逐漸學會了分身術。在冗長的夢裏,她精力旺盛地衝動著,很快又開辟了新的空間。那種時候,黑人成了激發她活力的媒介。有時候,她會從那狹窄的窗口遊出去,肆無忌憚地高聲叫喊著:“離開!離開!”她將那間房子遠遠拋在後麵,她深深地懂得,此舉是她唯一的途徑了。醒來後她就不再去想夢裏的事。她老練地打量著姨媽,自以為從她衰老的眼裏看見了靈光一閃。
原載於《十月》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