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者(3 / 3)

主人近來變得有些暴躁,憂鬱症快要把他拖垮了。他從沙發裏頭撐起瘦長的身子,用手捂住單薄的胸口喘氣,然後往廚房慢慢走去;這時我便一躍而起,插到他前麵,然後在廚房繞著他轉來轉去,心急地叫喊。不料主人如同在夢中似的弄響了一下我的飯鍋,竟又縮回他的手,忘掉了他應該做的事,轉而邁步出了廚房,往廁所方向轉身了。我憤怒地奔出廚房,擋在主人前麵,抗議地朝他叫了又叫,我差點要咬住他的褲腳了。這時他忽然臉上變了色,揮起一腳踢中了我的頭部,我立刻暈了過去。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黑夜,我就是在這個沉痛的教訓之後堅定改變自己的念頭的。我覺得主人一定是在長期的孤獨生活中變態了,所以凡對世俗的東西都有種反常的憎恨,我的食欲一定是每時每刻激起他的厭惡,他才會把我往死裏踢。現在我要想實現自己的追求的話,必須摒棄這種赤裸裸的、直截了當的欲望表現,把自己深藏起來。

第二天是一個太陽天,我昏昏沉沉地睡在沙發後麵,被踢過的頭部腫得厲害,一隻眼都快睜不開了。我聽見主人從臥室往廚房走去,我立刻就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但我忽然又強使自己躺下不動了。廚房裏飄出魚的香味,大約主人覺得詫異,就走到我睡覺的地方來察看。我見他來了,就裝出痛苦不堪的樣子半閉著眼喘粗氣,其實被他踢過的地方已經不太痛了,真正的痛在腸胃裏頭,但我必須克製自己,把戲演到底。主人見我沒動靜,就回到廚房將我的飯盆端了過來,放在我嘴邊,我一眼瞟見飯盆裏多了半條魚,簡直心潮澎湃起來。我的全身厲害地抖動著,主人以為我是傷口痛,就拿我最愛吃的貓藥來喂我,他用調羹用力撬開我的牙齒,將和著水的貓藥(一種樹上的果子製成的,令我們貓類興奮無比的粉末)倒進我的喉嚨,我真是通體舒暢!可惜那舒暢隻延續了一秒鍾,我又發起抖來。我不敢對飯盆裏冒著香氣的魚望一眼,我怕自己要發狂,於是我就翻轉身去,背對著主人呻吟著。好不容易等到主人離開了,我才開始享用我的美味,我百感交集,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發出“嗚嗚”的聲音。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忽然警惕起來,我猛地一下停止,英勇地離開盆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角去躺著。我是那樣地想念我的食物,難受得全身弓作一團,死死抱住自己的頭。

接連好幾天都是這同樣的情況。主人做的飯食越來越美味,分量也更多,後來又由兩餐改為三餐。而我,做出一副厭食的樣子左嗅右嗅,很不情願似的吃上幾口,並且吃著飯就真的睡著了。說出來這種事你也許不會信,但不能令人信服的事偏偏發生在我身上(後來我分析自己在吃飯時睡著的原因時,把這種現象歸結於我那極度疲乏的身體狀態,我被我的事業累垮了,到了稍一興奮就進入睡眠的程度)。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做到這一切的,隻知道自己正在糊裏糊塗地發生變化。我對於自己的這種克製行為產生了迷醉,尤其是在享用美味的時候進入夢鄉,要知道那是些什麼樣的夢啊!天上飛的、河裏遊的、地裏長出來的,全部都是各式各樣的魚,鮮魚、烤魚、魚羹、魚丸、魚餅、魚湯,我的天!被這些美味包圍著,我從早吃到晚,越吃越吃不飽……一次從這種幸福的夢中醒來後,我竟忘了麵前的半條烤魚,一心隻想返回幸福的夢裏!由於我在食欲方麵的變化,主人的態度也徹底改變了。他不斷為我的飲食操勞,一反過去的冷漠,顯得滿腹心事的樣子,但我知道他的努力全是白費。飯盒裏的美味越是好吃,越是分量多,我越要做出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甚至厭惡的樣子,有時我嗅來嗅去的,一點都沒吃就走開了。這時主人的額頭上就出現很多皺紋,他將我抱起來仔細察看我的皮毛,還掰開我的嘴檢查我的喉嚨,而我,一個勁地在他手中掙紮。他終於放開我,滿臉的失落感,他找不出我的食欲消失的原因,他的推理顯得無能為力。當然等他離開後我還是要去吃飯的,隻不過不把飯吃完,吃一半,或淺嚐幾口就丟開,吃的時候也不再嗚嗚亂叫,不再是貪得無厭的模樣,而是盡量東想西想,吃兩口又轉過身閉上眼,促使瞌睡快快到來。這已成了我的新習慣。為什麼要讓瞌睡到來呢?因為夢裏有魚,有紅燒肉,有牛肉幹,簡直要什麼有什麼!去他的主人吧,為了一兩條魚就摳摳搜搜的,這種人哪裏配有什麼高尚的思想?一個連最根本的欲望都要否定的,心理陰暗的家夥,現在已不值得我尊重了,我就是要讓他著急,讓他圍著我轉,讓他猜不透我的心思,讓他那套邏輯見鬼去!且慢,讓我去臥房外麵聽一聽……這個人正在收拾他的皮箱,莫非他要丟開我遠走高飛?天啊,可不要這樣!

原載於《人民文學》199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