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層(2 / 3)

“搬開這個桶子,”他命令道,“然後朝下看。”

我彎下腰照他說的做了。桶子下麵是一個洞,我湊過去一看,馬上又彈了回來,全身無力地坐倒在地上。一瞬間我深深感到我是個意誌薄弱的人,“如履薄冰”這句成語反複地在我腦子裏出現。我看到的景象太難以形容了。總之,我看到了這棟大樓的內部結構,從三十層一直下到第一層,情形萬分的危急,樓房的倒塌在即。現在我的腿子發軟,連走出這間房子都不可能了。我的理智一定是不起作用了,不然我應該想到,我看到的一定是一種幻覺,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從眩暈中恢複過來時,發現小馬正伏在地上,將頭部伸進那個洞去細細察看。他看一會又扭轉脖子麵向著我,口裏感歎著:“啊,這種折磨,像一把鋸!你說誰能忍受得了?啊,這樣嚴重的事,哎喲喲!”他的臉拉得長長的,給我一種骷髏的感覺。房間裏的地麵發出“喳喳”的響聲,搖晃開始了。我閉上眼,等待那件逃不脫的事;我等了一氣,晃動仍然很輕微,不聚精會神就感覺不到。小馬還是伏在地上嘮嘮叨叨,那種樣子就像在同情人談話:“為什麼一點都不放鬆?擺來擺去的,像個蕩婦,幹嗎你?以為我離不了你嗎?我早看出你想絕了我的路,呸!怎麼,你又發出那種聲音了,公墓裏頭的回音一樣,第十五層的天花板處已經開始崩潰了嗎?啊,啊,我實在是不放心啊……”

我的神誌漸漸恢複,我打算趁他同那洞穴或洞裏的怪物交談之際不辭而別,我輕輕地走到門口。但他太敏感了,什麼都瞞不過他。

“站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他扭轉脖子嚴肅地說,但很快又厭煩了,揮著一隻手道,“快走!快走!我沒有心思管你了。”

電梯往下降的時候,我以為末日來臨了呢,我居然嗚嗚地哭出聲來。什麼鄉下的兒子啊,退休金的問題啊,藏在牆壁洞裏的存折啊,十三樓房客借去的五十塊錢啊等等要緊的事全不在我心上了,我一心一意等著那撕心裂肺的一聲巨響。可是電梯隻是像平常一樣輕描淡寫地響了一下,指示燈提醒我到了。我慌慌張張地走進辦公室,倒在床上就睡。

早上上班的時間很快到了,人們紛紛從辦公室窗前經過,吃驚地將頭伸進來打量我,那些小小的腦袋很像駱駝腦袋。我睡我的,我顧不得這麼多了,讓他們去說閑話好了。最難受的是睡不著,夜裏看見的景象太恐怖了,那個洞一直就通到我的辦公室,也許此刻那姓馬的小子正在看我呢,還有什麼他看不到的東西啊。我咂吧了一下嘴。想道,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這麼大一棟樓裏的人全糊裏糊塗,隻有一個夜鬼是清醒的,我們這些人死了還不知是怎麼死的,還有比這更可悲的事嗎?可是我又離不了這裏,連鄉下的兒子都等著我把他接到城裏來呢。我的老家在戈壁灘邊上,那種地方啊,火燒雲倒是漫天飛舞,要找一棵樹卻得走上十幾裏路。我在每封給兒子的信裏都囑咐他千萬別出門,以免被沙暴掩埋。我就這樣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地貼燒餅。

我躺了三天,桌上郵差送來的書報都堆成了山,房客們敢怒不敢言地從窗口看著我,讓他們看吧,這些白癡,他們找不到人來接替我的,誰能像我這樣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這裏,拿最低的工資呢?他們心裏明白這一點,所以才不敢來指責我。現在他們就是解雇我,我也不在乎了,說不定還是種解脫呢,否則不就會被壓在這座大廈下頭嗎?第三天下午我看見那些房客開始交頭接耳了,大概他們的忍耐力到頭了吧。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又對這棟樓生出了深深的眷戀。我在這裏工作二十年了,每個人都熟悉我;幾乎每天,我都要乘電梯上樓去遛一遛,我不進人家的房間,就在過道裏站一站,看看城市的風景;我還整理那些信件,將它們排列在窗戶的玻璃上待人來取,每封信上的地址姓名我都仔細地看一看,把它們記熟,在腦子裏排隊;如果來了陌生人,我就纏住他左問右問,一心想要他露點馬腳出來,也好顯示我的權力。在我的心底,我認為這樣的生活是很有意義的,這種感覺一直保持到三天前。那麼現在一切是如何改變的呢?就因為那天我腦子糊塗,在頂樓房客小馬的誘騙之下去了他家裏,他讓我看了他房裏的一種奇怪的景象嗎?很有可能那是他設下的騙局,三十層樓上怎麼會出現那樣的洞穴呢?也許是他趁我頭腦不清醒,通過心理暗示讓我腦子裏產生了那種古怪的畫麵。想到這裏我就一下子坐起來了。我坐起來時,正好小馬走進我的辦公室。小馬的樣子大大改變了,他穿著西裝,打著鮮豔的花領帶,腳下是嶄新的皮鞋,頭發梳得溜溜光,乍一看,我還以為是小馬的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