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有人給皮普準打了一個電話。約他到白雲旅館去見麵。那人是家鄉的一個親戚,皮普準已忘了他的名字,他自己在電話裏也沒有作自我介紹,隻是問皮普準記不記得他,然後就哈哈大笑,說:“你總算記起來了啊。”但皮普準並沒有記起來,所以就很慚愧,也不便再問他,隻是唯唯諾諾的,最後還答應了同他見麵。一放下電話他又後悔起來,怎麼能隨便答應同一個不認識的人見麵呢?當時皮普準的老處女妹妹正坐在桌旁補窗簾,因為昨天她將她房裏的窗簾燒了一個大洞。她眨著一隻三角眼,嘲笑皮普準“不甘寂寞”。“說不準會帶來家鄉的消息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她又嚴肅地補充道。
城市的建築總是灰蒙蒙的,肮髒、惡俗、縮頭縮腦,白雲旅館就是這建築群中的一座。皮普準撐著傘,穿著難看的套鞋,一路劈裏啪啦地上了麻石台階,進了大門。因為停電,廳裏一片昏黑,有幾個影子似的接待員圍成一堆在聊天,他們的聲音忽高忽低,幾個腦袋一會兒湊到一起,一會兒又散開了。皮普準在廳堂裏站了一氣也沒有人來接待他,雨傘上流下的雨水在光滑的磨石子地麵上已聚成了一大攤。皮普準喊了一聲接待員,他的聲音細得讓他自己吃了一驚,他又可著嗓門喊了一聲,聲音還是不大,而那幾個腦袋又聚攏了,正在聚精會神地談論某件事,沒人聽見廳堂中央這個孤零零的家夥發出的細細的喊聲。皮普準感到氣悶得很,就又慢慢地踱到外麵的台階上去。雨已經停了,有幾個挑著青蘋果的小販從人行道上匆匆走過。一個穿黃衣服的小老頭,他的雨傘被風吹得歪向一邊,擋住了一名小販的路,那小販就放下擔子,走上前去將老頭一推,老頭跌倒在地,手裏的傘也被風吹出老遠。小販們嘻嘻哈哈地走遠了之後,老頭才爬起來去撿他的傘,也許他將傘拿到手中之後才發現雨已經停了,於是收好傘,腳步匆匆地朝皮普準所站的台階爬上來。皮普準側著身子準備讓他從自己身邊過去,卻聽到他在說:“剛好我一跨進門就來電了,這種堡壘裏的事變化莫測。我們這就到裏麵去談吧。”
皮普準記起了他的聲音,有點吃驚,他朝廳裏一望,到處亮堂堂的,剛才圍在一堆的那群人已經散了,現在正各就各位,坐在櫃台後麵工作。老頭將皮普準帶到裏麵的休息處,示意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在明亮的燈光下,皮普準將老頭(並不太老)的麵貌仔細地看清了,同時他也就確定了: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但他的確說著滿口的鄉音,引得皮普準浮想聯翩。
“老家遭了水淹,房子都浸在水裏頭,我蹚著水走了三天才到縣城,聽一個過路的說,家裏霍亂流行了。我嘛,是在外麵跑推銷的,聽說了家裏的情況幹脆就不回去了。一路上總聽到傳說,說家裏的大水十天半月的退不了,有的人住在樹上,快變猴子了。其實啊,既然已經出來了,又還掛記家裏那點事幹什麼呢?可人就是改不了本性,心裏一煩,就想起找老鄉出來聊一聊。家裏好多人都還記得你呢。”
皮普準眼前出現了老家的那套土磚房,那是挨著主建築邊上搭的幾間偏房,房裏黑洞洞的,糊著舊報紙,灶屋隻有一人多高,一燒火煮飯就滿屋子濃煙滾滾。屋後的山坡上有個小煤窯,出煤口隻有半人多高,出煤的時候那些工人像地底鑽出來的泥鰍,從頭到腳都是烏黑的,身後都拖著一大筐煤。皮普準最喜歡在出煤的時光蹲在洞口觀看,大約七歲的他對那些地底的探險者特別佩服,覺得他們比那些外星人還要神秘。佩服之外又覺得十分疑惑,因為這些人將身上的煤屑洗掉,換上幹淨衣服,就和常人沒什麼兩樣了,地底深處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從他們嘴裏是一點都問不出來的。皮普準曾經纏著一個半大小子問了又問,還用偷來的父親的紙煙去賄賂他,得到的也不過是含糊的描述,那小子隻是一個勁地重複:“見了就會知道,怎麼能隨便說亂說呢?”因為窮得太厲害,家鄉的人都不愛說話,以此來保存精力。皮普準的一肚子疑問隻能藏在心裏。這是些什麼樣的人啊,在節約糧食方麵他們的做法簡直空前絕後,就連白菜的根都不扔掉,切碎煮熟用來喂雞。很多年過去了,離家在外的皮普準漸漸淡忘了那一切,自從父母去世後更是連想都很少想起那地方了,隻有那小小的煤窯還時不時地出現在夢裏,每次都是曆曆在目。
“山坡上的小煤窯總還在吧?”
“什麼小煤窯,前些年改成大礦井了,去年那次塌方事件你也沒聽說?真是孤陋寡聞啊!那件事很怪,礦井全部坍塌,連井口都消失了,無聲無息的,任何營救都沒辦法進行,差不多全村的勞力都埋在裏麵啊。幸虧我在外頭跑推銷,不然你今天也見不到我了。要是你現在回去,還可以找到那礦井的舊址,那地方水淹不到,地勢那麼高嘛。他們說,井下那些冤死鬼到了夜裏就一排排站在山坡上呢!想起這些不好的事,我一點回去的欲望都沒有了。”
談起家鄉的情況,老頭黑黃多皺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他在故意輕描淡寫,其目的卻是責備皮普準似的。責備他什麼呢?皮普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個老頭,從多方麵情況來判斷他的生活應該很潦倒,他怎麼會有錢住這麼好的旅館呢?莫非是為了在家鄉人麵前擺闊才臨時住了進來,然後馬上約他見麵?他會不會有什麼事有求於他呢?
老頭看出了皮普準的疑問,他仿佛是隨便說道:“我並不住在這裏,我當然住不起,我的住處臭氣熏天,你不會願意去。我之所以選擇這裏會麵,是因為這裏的人與眾不同,他們不會趕我走,我對他們講過幾回家鄉的故事,把他們都吸引住了,巴不得我天天來呢。我告訴他們說家鄉的樹林裏蘑菇多得吃不完,馬上就有兩個小夥子收拾了行李要跟我回家呢,他們都有點怪。”
皮普準在腦海裏用力搜索,想找出家鄉的點滴回憶來同老頭談論,他白費力氣地搜尋了好久,發現自己除了那個小煤礦以外,對家鄉幾乎是一無所知,比如老頭所說的樹林裏麵的蘑菇,他就一點印象都沒有,到底有沒有樹林也搞不清了,是忘記了呢還是本無樹林,是老頭的捏造?或者老頭所說的家鄉和他的家鄉根本就是兩處地方?他記憶裏隻有一群模模糊糊的土磚屋,屋前有一些瘦鴨在覓食,即使是當炊煙從煙囪裏升起時也不能減少那地方的淒涼。所有的人唯一的收入就是做土磚賣,因為那裏的土特別適合做這種磚。他們在毒日下從早做到晚,土磚排在地上一眼望不到邊,一到下雨他們就關上房門不出來了。皮普準對家鄉的人一點興趣都沒有,隻是有點詫異:那些做磚的土怎麼總也用不完呢?他的興趣全在那些外鄉人身上,也就是小煤窯的工人身上,他覺得隻有這些鑽到地底下去的人身上才會有故事,這是些摸不透的人,休息的時候坐在一口渾濁的塘邊看鴨子遊水,一到夜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按老頭剛才的說法,似乎是家鄉的人後來都成了礦工,再後來又都被埋到了地底下。皮普準完全不同情那些人,他覺得他們早就被埋掉了,要不然他又怎麼會不能區分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呢?每次想起都是那一式一樣的灰頭土臉,哪怕他們現在一排排站在山岡上他也不會覺得驚奇。
“你推銷什麼啊?”皮普準問。
“很難說有什麼具體的東西。不如說我什麼都推銷,隻要是家鄉出產的東西,隻是除了煤,我們那裏的煤有毒,這件事報紙上報道好幾次了,那種煤一燒起來啊,漫天綠煙,連雞都一群群死掉。”
“家鄉出產的除了煤以外就隻有土磚,現在還有誰需要土磚啊?”皮普準聽出自己聲音裏的虛浮,他感到很難同老頭深入交談。
“你說得對,所以他們很久以來都不做土磚了,全成了煤礦工人,當時還是一大時髦呢!”
老頭的麵容活潑起來,又開始談論那些被埋在地底下的人,說起一樁一樁的恐怖事件。但是皮普準已經對他的話不注意聽了,他正在想他自己的變化。從前,他認為自己還保存著很多古老的記憶,現在來了一個家鄉人,他才發現,那些記憶早就消失了,即使是別人的提醒也不會在大腦的黑暗裏擦出一點火花,真是叫作忘得幹幹淨淨。
在外麵,太陽已經出來了,廳堂裏的燈卻忽然一下又都黑掉了,客人和接待員像幽靈一樣在廳裏飄來飄去,各走各的,沒有人交頭接耳。皮普準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廳堂裏為什麼會這麼黑——因為沒有窗戶。這裏就連大門都是窄窄的一條,人們的身子擦著門邊進進出出。前麵那一排櫃台的左邊有一道樓梯,兩個客人正一前一後沿樓梯而上,因為他們端著蠟燭皮普準才看見他們,而皮普準和老頭坐的地方離大門相當遠,現在黑得連對方的麵孔都看不清了。聽見老頭在咕嚕道:“這地方非同一般……”他說著就站起來,走向那邊的兩個接待員。隔得遠遠的,皮普準隻能模糊地看見他們三個人湊在一塊說話,老頭又不斷地用手指著皮普準,使他不安起來。這時皮普準又聽到附近有人在重重地喘息、呻吟,他越發坐不住了,就打算偷偷溜掉。他的屁股剛一離座位,就有人將他的兩隻手臂都反扭到背後了,好像是兩個人幹的,但看不見他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