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在那邊對抓他的人指了指地下,又繼續和那兩個接待員說話去了。皮普準被押著穿過廳堂,往櫃台右邊走去,這時他才看見櫃台的右邊也有一道樓梯,卻是通往地下室的。聽見那老頭急匆匆地追了上來,囑咐抓他的人說:“703號,703號……”很快他們就下到了地下室。奇怪的是地下室的過道裏亮堂堂的,巨大的燈泡密密地成一排掛在頭頂,耀眼的光刺得皮普準的眼睛很不舒服。一低頭,看見腳下五彩的瓷磚排成旋轉的花紋,他看了一眼頭就暈起來。走廊兩旁的房門都半開著,似乎裏麵都有很多人,那些人都在抽煙,濃濃的煙味彌漫在走廊裏。他們在一張關得緊緊的門前停住了,皮普準右邊的男人鬆開他的手,揮起一腳朝那張門踢去,門鎖嘩啦一響,自動彈開了。左邊的男人將皮普準往房裏用力一推,他跌了進去,那兩個人隨即從外麵關上了門。皮普準坐在房間裏的地毯上,看見房裏已經擠了不少人,這是旅館的客房,中間兩張大床,靠窗的地方有沙發和桌子。兩張床上大約坐了十來個人,沙發和桌子上也都坐滿了人,還有人也坐在地毯上。一個臉上沒有表情的中年人走過來,遞給皮普準一根煙,並稱他為“新來的”。
“新來的,怎麼樣啊?不習慣吧?”
“這是什麼地方?”
“老掉牙的問題了。還是多回憶一下吧,也許能想起點什麼來。”他善意地說,“剛來都這樣,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們都吃過那種苦,現在都挺過來了。”
“我也會挺過來嗎?”皮普準天真地說,對自己說出的話吃了一驚。
“那當然,就和他一樣。”中年人順手指著躺在地毯上的禿頭說。禿頭男人在地毯上蠕動了幾下,吐出一口濃煙,道:
“你為什麼老站著?是不是自認為高人一等?多麼可笑的家夥!”
皮普準遲疑地坐到禿頭身邊,禿頭伸出一隻手將他用力一扯,扯得他倒在地毯上,他覺得後腦勺濕乎乎的,好像是地毯上有人吐了一大口濃痰,他用手去摸,手上也沾了痰,他就將手使勁地往地毯上擦。這時他聽見禿頭說:
“算了吧,不要擦了,真不像話。還是抬起頭來看看我吧,我是誰你都看不出來嗎?真令人痛心啊。”
禿頭爬到他麵前,將手伸到自己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一隻很小的算盤來,他將算盤遞到皮普準的眼前,問皮普準說:“這是什麼?”皮普準回答說是算盤,他就不高興地翻了他一眼,縮回他的手,將算盤放在地上撥弄起那些珠子來。皮普準問他算什麼,他更不高興了,放下算盤就朝他吼了起來:
“非得算什麼嗎?我什麼都算,什麼都不算!這個東西原來是你的,你竟認不出,你那麼久沒有撥弄這些珠子,把自己的事早忘光了!你看看你自己這副樣子!”
“那麼你到底是誰呢?”
“這種話從你口裏說出來,要把我笑死!”
“是不是同山坡上的小煤礦有關?”
“你總算摸到一點邊了,可惜你弄錯了,那種地方一片汪洋,死魚倒不少,哪來的煤礦?”
“人在水裏頭如何過日子呢?”皮普準問,對禿頭男人發生了興趣。
禿頭男人卻不回答,往沙發那邊滾過去,滾到一堆人中間,消失在喧囂的談話聲中了。皮普準看見他的小算盤遺落在地上,就撿起來擺弄。這時他才發現算盤上的珠子一動不動,原來是個模型。這個模型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有點新鮮,有點隱秘的激動。他掃了周圍一眼,仿佛看見房間裏有一些暗門,個個通往不同的地方,有的門還半開半掩的,但房裏的人大概都沒發現這些門,要不他們還不出去透一透氣呀?房裏的煙熏得他暈乎乎的。奇怪的是皮普準一放下算盤,那些門就消失了,牆壁平平板板的,沒有一絲痕跡。他將算盤放到耳邊敲了敲,小東西竟然發出金屬的響聲,極刺耳,嚇得他手一鬆,算盤掉在地上。皮普準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小算盤,看了一氣,才用發抖的手去接觸它。他的眼珠子又往四周溜了一圈,生怕人家注意到他的窘相,但那些人都在吞雲吐霧,都在聊天,沒有人朝他看一眼。他連忙將算盤塞到自己的衣袋裏,站起身就想往外溜。這時牆壁上的那些暗門又出現了,其中一張徐徐地打開,像被一隻手推開的一樣,而門後並沒有人。皮普準小心地跨過幾個躺在地上抽煙的人,朝那張門走去。
“偷了東西就想跑啊!”禿頭在背後刺耳地大笑起來。
皮普準的額頭“咚”的一聲碰在牆上,他這才發覺牆上根本沒有什麼暗門。
“你不要急,不要急,我不會向你索取的,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是我從一片汪洋裏打撈出來的,現在物歸原主,也是為了讓你不要忘本的意思。”
禿頭一邊解釋一邊將皮普準領到了外麵的走廊上,然後鄭重地向他告別,說道:
“在這種雨天裏,隻有像你這種人才會撐著傘穿著雨靴到這種地方來,家鄉的召喚一定是回蕩在你的心底了。住在這種陰沉的城市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你也不要太悲觀,那些角角落落裏頭,總是聚集著我們這些跑推銷的人,你隻要同我們接上頭,就會得到家鄉的消息,大家都惦記著你。你好走,再見!東西請收好!”
皮普準又看見了走廊裏那些巨大的燈泡,雪亮的光弄得他的頭很痛。他就跑起來,他拐了一個彎又拐一個彎,一共拐了五個彎還沒有到達大廳,看來他走的不是原路,這個旅館的地下室居然大得像一個地下王國。他放慢腳步溜達起來,觀察著這些一模一樣的房門,一模一樣的大燈泡,房門都關著,他碰不到一個人。走著走著,他變得瞌睡沉沉的,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這時有個聲音在後麵說:
“懷裏揣著寶貝,就想回家了吧?”
接著一隻手臂摟住了他,推著他往邊上一張門走過去。那張門一打開,皮普準就看見了陰沉沉的旅館大廳,而摟著他的這個人就是打電話約他來的這個人。他又說道:
“回去以後可不要忘了我們,沒事的時候就在心裏好好地算一算。”
然後這個人就在大門口同他告別,還像木偶一樣做了個告別的手勢。外麵燦爛的陽光使皮普準眼前一黑,昏亂中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到褲袋裏摸到那隻算盤,他吃了一驚,因為那算盤已經長大了好多,他因為這個發現心裏惴惴的,於是急忙將雨傘撐開遮住自己的臉。他就這樣撐著傘穿著雨鞋在燥熱的陽光裏硬著頭皮地前行,生怕被人看到自己。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細細一打量他又覺得這算盤模型還是原來那麼大,但卻輕了許多,放在耳邊敲一敲,發出塑料的聲音,而原先他以為是金屬。妹妹從她自己的房間過來了,用平淡無奇的聲調說道:
“這不是你上小學時用過的算盤嗎?哪裏來的呢?”
她伸出手將算盤撥弄了幾下,那些珠子竟然活動起來,發出粗糲的聲音。
“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家鄉來人了。”皮普準紅著臉激動地說。
“那是遲早的事。聽說那裏被水淹了,不過反正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淹不淹也就那麼回事。”
“原來你全知道!你也和我一樣坐在家裏,從哪裏得到消息的呢?”
皮普準像看怪物一樣瞪著妹妹那張蠟黃的臉。
“消息的來源總會有的,這類事其實很普通,絲毫不必大驚小怪嘛。說實在的,我們住所的地理位置很不錯呢。”她說著就走到窗口,用手指著前方說,“你看,那裏頭什麼沒有啊,簡直是個聚寶盆呢。”
皮普準隻看見天上有一大團雲,強烈的陽光射在雲團上,給人十分不安的感覺。他想到那些低矮的建築裏頭住的那些跑推銷的人,想到他們所掌握的關於他的秘密,突然渾身難受起來,加上又記起了後腦勺上沾的那些髒東西,簡直如坐針氈。他提高了嗓門對妹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