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盤(3 / 3)

“我必須馬上洗頭。你想不出我剛才到過的那種地方是什麼樣子。”

三天之後,皮普準又鬼使神差般地去了那個地方。他站在那裏看,看見旅館的左側有條細長的小巷子,巷子的一邊是高牆,一邊是居民房屋。房子是陳舊的兩層瓦屋。家家都將白色的被單從樓上用竹竿挑出來曬,被風吹得嘩啦啦的,像一些白旗。他在巷口躊躇著,記起了跑推銷的人關於他的住處的描繪,也許這些兩層的矮屋都是些私人的旅社?所謂“角角落落裏”顯然是指這種地方了,他在城裏住了這些年,眼看著這些小巷子都快絕跡了,沒想到這地方還有一群這種建築。那麼就還是進去看看吧。他隨便走進一家掛著招牌的店鋪,那種被稱為前店後廠的鋪麵,鋪裏擺滿了珍珠,都是那種粗貨,後麵的廠房裏傳來刺耳的磨砂輪的銳叫。皮普準站了一會兒,櫃台後麵的夥計就板著臉問他是不是要買珍珠,那表情就好像看出了他是一個賊似的。皮普準一愣,覺得這張臉有點熟悉,有點像他魂牽夢縈的那張臉,也就是說有點像那個泥鰍一樣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他從前給他送過香煙的家夥。但他又想,該沒有這麼巧的事情吧。他的腳一邊往外移他一邊回頭打量那夥計,一直到他走出門,那夥計始終不吭聲,低著頭在那裏數鈔票。皮普準在被單嘩啦啦的噪聲中信步走到了小巷的中段,看見右邊有一條更窄的巷子,一些打工仔模樣的漢子站在各自的門口用塑料盆裏的水擦洗上身,洗完就將水倒進地上的麻石縫裏,蚊蠅從那些縫裏往上飛。皮普準看了一會兒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有個人叫他的名字,那人是一位中年人,樣子很嚇人,張牙舞爪地朝皮普準靠近。皮普準正想撒腿跑掉,那人講話了:

“到處都是暗探,你往哪裏跑呢?”

他的聲音卻很柔和,甚至有點甜蜜,皮普準就站住了。

“你跟我來,我們收著好多你的東西呢。我們這裏可說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當年你對我們那麼感興趣,我們大家都沒有忘記。”

他拽著皮普準的手臂往一間低矮的木板房走去。房裏的木地板上躺著一名老嫗,樣子很像患了病,額頭上還敷著一塊毛巾。中年人彎下身對老嫗嘀咕了幾句,老嫗翻眼看了看皮普準,很厭惡地扭了扭脖子,說:“就是這個人讓我兒子失望了嗎,我沒想到他的樣子這麼難看。”中年人連忙跪到地板上,一迭聲地對老嫗解釋,說皮普準並不是特別難看,隻是因為他思想狹隘,臉上的表情就令人討厭,這都是同家鄉長久隔絕的緣故;再說城市裏的灰這麼重,把人都蒙在裏頭,幾十年住在這種地方,不變蠢才怪呢。老嫗一直緊緊地皺著眉頭,聽了中年人的反複解釋,眉頭才漸漸展開了一點,她決心不讓皮普準來攪擾自己,她對皮普準的蔑視是根深蒂固的。皮普準的目光從那張門射向後麵那間光線陰暗的臥房。一開始他什麼都看不見,後來才依稀看出臥房的牆上還有一張門,那張門微開著,通向更後麵的一間房,也許第三間房後麵還有一間房,這種奇怪的結構讓皮普準吃驚得發出“嘖嘖”的聲音。皮普準一發出“嘖嘖”的聲音中年人就說:“您看這個白癡,無論對什麼都感到驚奇。”老嫗聽了他的話就撲哧一笑,笑過後說自己頭痛“好多了”。皮普準抬腳往後麵房裏走,中年漢子立刻跳起來攔他,這時老嫗一聲嗬斥,要漢子別管皮普準,說:“讓他開開眼界也是好的,這個可憐的人走投無路了,這種情況我見得多。”

皮普準的一隻腳跨過那張門,立刻感到一陣恐怖,像有一股陰風將他往那裏麵吸似的,他本能地一縮,又跌了回來。他坐在地上頭痛欲裂,聽見老嫗在對中年漢子說:“這種人啊,你看看他那副貪心的樣子吧,什麼好處都不想放過。”接著皮普準又聽見老嫗稱中年漢子為“譚師爺”。這個名字皮普準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是想不出在哪裏聽到過。地板擦洗得很幹淨,房裏有陣陣幽風,給人舒適的感覺,皮普準的頭痛減輕了。他呆呆地看著裏麵那間房,然後又企圖看到更裏麵的第三間房,以及猜想中的第四間房,他想不出這些房間施了什麼魔法。現在他真的覺得自己成了白癡。譚師爺推了推他,要他注意老嫗的表情。

“你看她有多麼苦,這都是離鄉背井留下的後遺症啊。今天早上得到你要來的消息之後,她老人家就一直在這裏呻吟,她的日子真苦。”

“她為我的事苦惱?”

“正是。你這白癡,總算猜對了一次。她老人家盼你來,可你又是她最討厭的人。你想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們熬到了今天,差不多把往事都忘光了,突然間,她卻打發她兒子去和你聯係,這種事怎麼不令她後悔?你沒來時,她睡在這裏幾乎昏迷過去了。噓,你瞧,她睡著了。”

譚師爺小聲地問皮普準在前麵那棟旅館樓裏待了多久,碰見了一些什麼人,皮普準就伸手到衣袋裏拿出那隻算盤給他看,一邊對他細說自己的遭遇。譚師爺隻是瞥了一眼算盤就掉轉了目光,皮普準發現他隻對旅館地下室的結構有興趣,他不斷提出問題,問他當時印象中拐了幾個彎,過道是長還是短,每一條過道兩旁大約有多少房間,他找到過幾個出口,等等。皮普準實在記不得了,就含糊地說出些不太有把握的數字。他被他纏得煩躁了便說:

“你還不如自己去看看,又離得不遠嘛。”

“我?”譚師爺責備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為人人都可以到處亂走?要不是她老人家打發她兒子去同你約會,你可以到那種地方去嗎?不信你看看門外。”

皮普準走到門口,他看見他先前停留過的巷子口正對著一張鐵門,鐵門裏頭有個屠夫模樣的人,正用一把柴刀往一個女人身上砍去,那女人竟不叫喊,她肩上挨了一刀之後,屠夫又砍向她的大腿。門裏頭的情景喚起皮普準的記憶,他想起來那是旅館的一張邊門。這時裏麵又走出幾個他看著眼熟的接待員,而屠夫已將女人砍倒在地,還在揮刀亂砍,那些接待員卻像沒看見似的站在門口發呆,其中一個指了指天,大約是說要下雨了。皮普準不想回屋裏了,他想從正門進到旅館的大廳去,他想,在那種地方,臨著大街,總不會有謀殺吧。他走了幾步,譚師爺就追上來了,譚師爺緊緊地跟著他,並不開口。走到旅館的台階上,譚師爺停住了,說:“我就在這裏等你,你可不要後悔啊。”

大廳裏頭燈光明亮,人頭攢動,皮普準繞過人群走到櫃台那邊,然而怎麼也找不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了,麵前隻有一堵牆。會不會記錯了位置呢?他又轉到櫃台的右邊,右邊也隻有一堵牆。他隻好返回櫃台去詢問接待員,那位接待員正在啃一根玉米棒,滿嘴的玉米,他用手含糊地朝前一指,說:“上去!上去!”他的意思是要皮普準去乘電梯。但電梯前已排了長隊,外麵還不斷有人擁進隊伍,一時半時是進不了電梯間的,何況皮普準也並不是要上樓,他要到地下室去,去看望那些熟悉他的人,而那些人的麵孔他一個也不認識。

“到地下室去怎麼走?”他還不死心,又拖住一個匆匆而行的服務生問。

那人看了看他,忽然將兩個指頭放進嘴裏,發出刺耳的呼哨音,很多人立刻將他們團團圍住。皮普準看見這些人全都是穿製服的接待員和服務生,他們圍著他,但並不對他下手,而是相互竊竊私語,好像在等什麼人。過了片刻,那人終於來了,是那名屠夫,手裏拿著刀,還裸著上半身。皮普準看見他大踏步過來,自己就腳一軟,眼前一黑,坐到了地上。他看不見眼前的人,隻覺得自己被推推搡搡的,他估摸著下一步就是刀子砍下來了。

當所有的人都散去,他也漸漸恢複知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坐在旅館外麵的台階上,麵前是一尊石頭羊。譚師爺背對著他在一邊抽煙。皮普準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轉過身去看大廳,沒想到大廳的門已經關得緊緊的,上麵貼了張黃紙,寫著“今日停業”。他聽見門裏頭傳出嗚嗚咽咽的哭泣聲,還聽見一些人在裏頭奔跑,他心潮起伏,往事如同浪頭一樣撲麵而來,不知不覺,他的臉貼到了那張門上頭。

“在那靜悄悄的地底,暴亂時有發生,這就是礦工們為自己的職業陶醉的原因。當你詢問他們的時候,他們是絕對不會講出來的,因為那種遭遇無法講述。”

皮普準的腦海裏出現了以上的話,他用左手拍了拍衣袋,那算盤好端端地放在裏頭,發出柔和的沙沙聲。

原載於《作家》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