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娥(1 / 3)

我們在院子裏跳繩,兩個人甩繩,五個人跳。我們剛開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臉色發青。孩子們無比驚慌地圍成一圈,有人叫來了阿娥的父親。那父親是這裏的箍桶匠,有一張飽經滄桑的老臉,腰部像被打斷了似的彎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親,倒像她爺爺。他走到阿娥跟前,摟起她的上身就往家裏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來這位父親已經熟悉了女兒的發作,一點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訴我說,阿娥真可憐,生下來就有這個毛病。遠遠望去,阿娥像一具屍體,那位殘疾的父親一搖一擺地拖著她走。

整個春天我們玩瘋了。家長們天黑時站在屋前的台階上喊我們當中某個人的名字,跳起腳來破口大罵,那個人就如老鼠一樣悄悄溜回去吃飯。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拚出吃奶的力氣慘叫,家長聽得煩,隻好暫時放開他們。但我好久沒再見到阿娥,她父親那“老鴨”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現。

男孩小正問我願不願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動,尾隨他在一棟又一棟的老屋之間穿梭。我們最後停留在一棟破舊的木屋前麵,小正讓我騎在他肩上,湊到高高的窗前往裏看。我看見房間正中有一隻玻璃櫃,阿娥就睡在櫃子裏,她沒睡著,不時動一動,打一個哈欠。我還要看個仔細,小正就不耐煩了,叫我下來。

“她怎麼會睡在那種地方?”我惶惑地問。

“她有病,那是隔離室。”小正得意揚揚地介紹,“不是怕她傳染給別人,是她自己需要隔離,不然啊,活不過明天。”

“那她還跳繩?”

“短時間出來活動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對她沒什麼壞處。”

他一本正經地伸出手掌,我給了他兩塊錢。

我還想從門縫裏偷看,遠遠地那隻“老鴨”過來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們兩人一齊飛跑,穿過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裏,我們在途中還撞翻了一戶人家曬在天井裏的幹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櫃裏頭的女孩,我就心跳臉發紅,恨不得馬上把這個發現向一個人吐露。

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我邀了細碎去山裏挖蕨根,我們避開那些個男孩,鑽進陰暗的壕溝。在收獲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後,我壓低喉嚨向細碎吐露了這個秘密,我還添油加醋,將阿娥形容成一條蟒蛇,夜裏遊出去吞吃小雞。細碎立刻就尖叫起來,跳著爬出陰暗的壕溝,將采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著頭痛哭。我跟在後麵慌慌張張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讓她這樣感情衝動。可是隻要我一張口,她就更厲害地尖叫起來。我心灰意懶,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還沒到家,細碎的媽媽就追了上來,狠狠地指責我,說我“欺負女孩子”。我想張口辯白,她又橫蠻地打斷我,威脅說:

“有些事,不可以亂說的,管好自己的舌頭吧。”

平白無故地被人搶白一頓,我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淵,這個深淵是一個沒有底的謎。我想去找小正問一問,小正也躲著我,遠遠看見我就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時候,大人們罵人罵得特別凶,很多人都在指桑罵槐。他們罵自己家的小孩和一個賊攪在一起,還說要打斷他們的腿子。我不敢聽,又不得不聽,我覺得自己成了過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還有兩個女人在罵。媽媽見我躲在門背後傾聽,就走過來將我攬在她懷裏,她的粗糙的、被勞作弄得變了形的大手撫著我的背,一聲接一聲地歎氣,就像我闖了大禍,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麼事也沒有,媽媽。”我不服氣地說。

“當然,當然,能有什麼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對著麵前的那堵牆,那樣子分明是告訴我大難臨頭了。我突然很恨她,這種感覺是常有的,但這一次,我覺得她和外麵的人們是一夥的。我一用力就從她的手臂裏掙脫出來,弄得她差點栽倒在地。

因為所有的孩子都躲著我,我隻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種攻城的遊戲,讓兩個城堡裏的武士相互進攻。我口裏喊著“衝呀!殺呀!”的,忙個不亦樂乎。我還讓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條運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將院子裏的那攤汙水引過來,讓乙城被汙水淹沒。我聚精會神地幹著這一切時,突然看見一隻穿著皮鞋的女孩的腳將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驚地抬起頭,看見阿娥叉著腰站在我上頭。

“你這個懦夫!”她傲慢地說道,“誰要你來多嘴啊,你搞得清這些事嗎?”

“阿娥,阿娥,他們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該怎麼辦啊!”

我差點要哭出來,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當然,我會理你的。”阿娥突然撲哧一笑。

她任憑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獲得了批準似的,還將我的臉頰往這隻冰涼的手上貼。奇怪,我的臉一貼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熱氣,而且越來越熱,像發高燒似的,她的兩隻長得很攏的小眼睛則目光閃亂,我覺得她要發急病了。我連忙將臉頰脫離了她的手掌。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難地喘氣。

“阿娥,阿娥,你不會暈倒吧?”我害怕地問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靜下來,指了指身邊的大石塊,示意我同她並排坐下。她的手又變得冷冰冰的,一臉難看的樣子。我看見院子那邊的門洞裏有幾個腦袋晃了一下,很顯然是前麵街上的孩子,他們看見阿娥和我坐在一處就躲起來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銳利地瞥了我一眼,說道:

“我現在見不得人了,都是因為你,你自私自利,不顧後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裏。啊,我敢發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這隻手砍掉。”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一定變了色。我希望阿娥說下去,這樣就會把個中的緣由說個清清楚楚,一切就會真相大白。我握著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卻並不開口,像在想其他的什麼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她一定覺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種很寧靜的沉默,她顯然不希望我開口,似乎她預先就知道我的疑問太多了,回答起來沒個完。終於她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說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個製止的手勢。她走路的樣子和她父親一樣,很像鴨子。我猜測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櫃裏頭去,這樣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剛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顛倒,總是想往阿娥家那邊跑。門是關著的,我不敢喊門,窗戶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麵徘徊,阿娥的父親一出現,我就假裝在屋簷下玩修城堡的遊戲。有一天,阿娥的父親進屋後,同阿娥在房裏高聲說話,我在外麵全聽見了。那父親問:“外麵那野小子是怎麼回事?”女兒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後還說了些其他的,總之是我難以理解的話。阿娥的聲音就像從一個壇子裏麵發出來的一樣,伴隨了嗡嗡的回音。

有一天阿娥終於出來了,病懨懨的。她用蔑視的目光掃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懶懶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陽多麼好啊,阿娥!茶樹開花了呢!我們去山上捉小鳥吧。”我想討好她。

“我不能曬太陽。”她簡短地說。

“真可惜,真可惜,長年躲在那種櫃子裏,多麼可怕!”

“你這蠢貨,櫃子裏才有意思呢。我隻要一出來就難受,你沒看到嗎?陽光使我的血變黑,花粉使我的氣管黏膜腫脹,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麵無法想事情了。我想出來的那些個事,你永遠想不出。你這樣的人就隻會玩這種古老的遊戲,因為人人都玩這種遊戲,真是乏味透了。”她一邊說一邊往房裏走。

我連忙緊緊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對我參觀她的家。玻璃櫃很精致,同房裏簡陋粗笨的陳設形成鮮明對照。長方形的體積比一個大人的身材還長一點,前麵是一扇推門,四根閃亮的不鏽鋼柱子上麵車出漂亮的螺旋花紋,立在櫃子的四角作為支撐。那柱子簡直有點豪華氣派了。玻璃門的一側嵌著一根管子,管子連到一台小小的機器上。阿娥說這個機器一開動,玻璃櫃裏麵就可以保持真空狀態。“那種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彎下腰去看那台機器,正在這時外麵響起了咳嗽的聲音。阿娥立刻將我往外推,小聲說:“快走,快走,你的氣味留在房裏,父親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門外台階下。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阿娥的父親揪住了後麵的衣領,他將我用勁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額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罷手,我大概後來暈過去了。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是怎樣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擊還遠遠大於頭上的傷。媽媽在我床邊輕輕地哭著,反反複複地說要為我報仇。

“您怎樣去報仇?”我不耐煩地打斷她。

我從腫起的眼皮下看見她一臉的茫然。

“是啊,我怎樣去報仇呢?”她猶猶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裏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個喪子的老女人在門外通夜通夜地號哭,我覺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裏我剛睡著,就有人弄我額上的傷口,那人猛地一下將傷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鑽心的疼痛的襲擊之下發出怪叫,隨之看見匆匆離去的老女人的駝背。傷口的血流得滿臉都是,緊接著母親舉著油燈出現了,她為我折騰了好久才將我安頓好,她不聽我的解釋,硬說是我自己做噩夢將傷口弄得裂開的。我閉上眼,傷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當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尋上門來報仇的。這一次的傷口惡化在我額頭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來的,剛好是我戰勝了炎症高燒的那一天。女孩的臉白得像紙,一溜就到了床前,口裏一迭聲地說:“抱歉,抱歉。”她湊著我的耳朵小聲問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來騷擾。我就說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錯了人吧?”

“不會吧,我看這事是父親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說。

“你睡在玻璃櫃裏也是你父親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譏諷她。

“嗐!不要亂說嘛,現在我們倆已變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為你闖到我家裏去,事情才變成了這樣。”

她這樣一說,我的氣全消了。我想坐起來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戶上有幾個腦袋閃了一閃,他們是街上的孩子。接著我又聽見那些大人在指桑罵槐了。我打了一個冷噤,將雙手縮回被子裏。我看見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將她細瘦的肩頭壓壞似的,她一臉痛苦。

“我要回去了,這裏的空氣我受不了。”她聲音微弱地說。

她還沒出門我就閉上了眼。那一天餘下的時間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她來幹什麼呢?是她父親派她來的嗎?我越想越不安。接著我又想到阿娥的處境,又覺得她絕不是她父親的幫凶,而是被她父親掌握的工具。我對她的看法總在兩極之間搖擺著。

我在養傷的日子裏暗暗地在心裏製訂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誰都不能告訴,媽媽也不能。傷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獨自一個向前跑。奇怪的是這一來,大家都駐足向我張望,就像看呆了一樣。我心裏又有點得意揚揚,步子邁得更高,好像胯下騎了一匹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腳下,我抱住那棵大鬆樹時才猛然醒悟:我跑過頭了。那邊街上的孩子們大呼小叫的聲音順風隱約傳來,使我陡生一種平和的幻覺。我回轉身往阿娥家裏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圍牆的前麵我停下了,我看見阿娥正好病懨懨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輕輕地喚她,手裏捏著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來小跑步朝我過來了。

“你怎麼竟敢又到這裏來,不想活了嗎?”她低聲地、嚴肅地說。

“阿娥,我是來邀你的,我們跑吧,翻過這座山,到我舅舅家裏去,他會收留我們。我這位舅舅,從不大驚小怪。我們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沒有表示反對,甚至顯出很神往的表情,口裏念叨著:“山那邊——山那邊,好主意,我還從未到過山那邊呢!哈,你這小鬼!”她伸出一隻手輕輕在我頭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還等什麼,跑呀,跑!”

我牽著阿娥跑了幾步,她就甩開我獨自飛奔了。原來她根本沒病,她跑得同我一樣快,甚至還要快,我第一次看見她臉上泛起了紅暈,紅得像兩朵花,汗珠從她鼻尖冒了出來。真是奇跡啊。我們又到了那棵鬆樹底下,這就要準備爬山了。我還是有點兒擔心。

“阿娥,你真的願意拋開父親嗎?”我問。

阿娥笑了起來,說我太囉唆,還說父親是拋不開的,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父親呢?“你也拋不開你父親。”她補充道。

“那你還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為這很有意思。你這個小蘿卜,我們走吧。”

我雖然有點沮喪,但畢竟和阿娥在一處了,我把她騙出來了,那個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樣傷心呢。我們開始爬山,阿娥興致比我還高,不斷向我打聽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訴她了,她還不滿足,糾纏一些細節不放。

簡直是一眨眼工夫,我們就翻過了那座小山。風呼呼地吹著樹林,青色的屋頂像在林海間浮動的老烏龜。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發上麵喘氣。舅舅和舅媽都是特大的塊頭,像兩座房子一樣在我們眼前移來移去的。我從下往上盯著他們,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從老魔王手裏逃出來了啊。”舅舅的聲音在胸腔裏嗡嗡地響起。

後來我坐起來告訴舅舅,我們要在他家裏長住了,因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沒有病,是那個老混蛋讓她過著非人的生活。至於說到我母親,她一定會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開玩笑,說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說這些給舅舅聽的時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腳,說我“瞎說”。

“阿娥自己是怎樣個打算呢?”

舅媽一邊問一邊將阿娥一把攏到自己懷裏,讓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隻大沙發。她的這一舉動搞得阿娥有點受寵若驚。

“我沒有打算,我沒有打算!”阿娥的臉漲得通紅。

舅媽慈愛地撫摸著小姑娘稀稀拉拉的頭發,哈哈大笑。接著舅舅也笑,房裏就像打雷了一樣。我突然有些厭惡,我沒想到他們倆變得這麼討厭了。為什麼要刨根問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發”上顯然很舒適,她頭一歪,竟然睡著了。舅媽就站起來,將她像一隻雞一樣夾在腋下往房裏走,安頓她睡覺去了。

吃晚飯時阿娥還沒起來,舅媽說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總覺得舅媽的話還有些別的意思,像是在責怪我。我不該把阿娥叫到這裏來嗎?舅舅則顯然很高興,用巨大的手掌輕輕拍我的肩頭,說我“有出息”“居然用這種高招來對付那老魔鬼”。說著又叫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告訴他一遍。於是我就從男孩小正帶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櫃說起,拖泥帶水地說了好久。舅舅聽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說:“真高明!”“絕妙!”弄得我又莫明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頓飯吃了很久,舅舅將所有的底細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後就對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們家,愛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當然我就是明天就離開也是可以的,腿長在我自己身上。舅媽則一個勁地囑咐我:“要擔心阿娥的病啊,這樣的女孩活不長。”

那天夜裏我和舅舅睡在一間房裏,阿娥和舅媽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聲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響。月光很亮,窗外有種可疑的聲音在持續地敲打,很像有一個人在窗外要進來。過了好久,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個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擊窗欞,她披頭散發地坐在一棵樹的樹枝上,那樹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瘋了啊,這樣會著涼的。”

“我本來就是病人嘛。”

“你才沒有病呢。”

“你隻看得見表麵現象。”

“我要睡覺了啊。”

我說著就關了窗戶,躺在小小的行軍床上一動不動。敲擊聲不再響了,後來我聽見“嗵”的一響,大約是她從樹上跳下來了。朦朧的光線中,對麵床上那座山動了起來,舅舅打了個噴嚏,問道:

“是小妖精在外麵鬧吧?”

“是阿娥,她不睡覺,坐在樹上玩。”

“她就是那種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腦袋要炸開。”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聲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亂叫的雄雞吵醒,不知舅舅幹嗎養這麼多雄雞,幾乎每隔十幾分鍾它們就打一次鳴,也可能是家裏來了人,雞們覺得一切全亂了套。它們的鳴叫在夜半響起簡直震耳欲聾,而舅舅全然不知。

吃早飯時阿娥又沒來,舅媽說她“整夜都在外頭跑,現在還沒回”。舅舅則低頭喝了一口羊奶,微笑著補充道:“她就是那種人。”

我們吃完飯,舅媽要收拾桌子了阿娥才回來。她衣衫不整,樣子憔悴得可怕,走路也東倒西歪的。她撲到桌上,抓了一個饅頭就狼吞虎咽起來。這時我才記起她昨天還沒吃晚飯。舅媽在旁邊用讚許的目光看著她吃,敦促她多吃。可是阿娥隻吃了半個饅頭就放下了。她伏在桌上,微弱地呻吟著,說自己“恐怕要死了”。

我提心吊膽地陪著她。因為是我將她叫出來的,要是她真的出了問題,我恐怕要被她父親打死,不死也要打成殘廢,這一點是肯定的。奇怪的是舅舅舅媽倒並不著急,也許他們認為阿娥在裝假吧。我知道阿娥不是裝假,才一天時間,她的模樣就大大地變了,她的嘴角垂下,額頭上滿是皺紋,就連我熟悉的手也一下子幹枯得如同老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