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家夥,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夏桂抬頭看了三叔一眼,一臉通紅地轉過身去。三叔這才發現兩個女孩都走了,她們走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弄出來。三叔盯著夏桂寬闊的背,這張背給他的感覺是既像孩子的又像飽經滄桑的那種,心裏一遲疑,就忘了他昨夜帶給自己的恐怖。
“不滿意就走!”三叔又說,口氣已經緩和下來了。
三叔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家夥竟然會笑,是那種冷笑,短促而可怕。三叔沒有準備,一時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夏桂依然沒有轉過身子來。三叔愣在原地緊張地判斷了一下局勢,然後悄悄地回灶屋煮飯去了。他一邊燒火一邊膽戰心驚地傾聽著。
夏桂低眉順眼地喝粥。三叔忍了一陣,沒忍住,問道:
“那天你在橋洞下麵到底等誰?”
“等您。”夏桂甕聲甕氣地回答。
“夏桂啊,夏桂。”
“呃?”
“夏桂啊,夏桂……”三叔的聲音帶哭腔了。
三叔不好意思地放下碗,走進自己的房裏去抹眼淚。抹完眼淚,他的目光停留在房裏靠牆放著的一把二齒鋤上,他想,可以趁夏桂沉睡之際用這把二齒鋤挖向他的腦袋,就算沒有挖中腦袋,挖在脖子上或身上也夠他受的,總之要用力挖,決不能手軟,如果一手軟,自己馬上就會沒命。
三叔眼眶紅紅地回到餐桌邊,夏桂已經吃完了,正在抽旱煙,那種樣子像一個老頭。三叔打量著坐在對麵的他,心裏比以前更迷惑了。他回想起自己將他稱為兒子的事,簡直無地自容。“怎麼能夠收留一個沒有來曆的人呢?”他自問道,同時就記起了阿明在早上那種鬼鬼祟祟的樣子。看來村裏已有人注意到了隱藏的災變。
“爸爸,對不起。”
他竟然稱自己為爸爸了,這可是第一次。三叔眼前一黑,不知道要絕望還是要高興,他的拿著筷子的手抖動著,口裏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那些聲音聚不成句子。最後,他終於說了出來:
“你,小流氓,到底……打算……搞些什麼鬼?”
“我真的不知道,爸爸,我要克製自己。這裏的風景勾起我心裏的鄉愁。門口的水塘裏,有很多野魚呢。”
“你從哪……哪裏來,野小子?”
“您不要問,您要是問出來啊,會後悔一輩子。剛才我看見掛在村頭的紅太陽,我快發瘋了……天哪!”
夏桂往地上倒去,口裏吐出一口鮮血。三叔低下頭,發現他背上有一大塊青腫,他的臉迅速變白,身上布滿了密密的汗珠,那頭好看的黑發也擰成了一綹一綹的,裏麵飽含著汗水。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阿金用利器砸的,她真厲害啊。”
夏桂說完就閉上眼,胸口像青蛙一樣地起伏不停。
“你不會死吧?”三叔戰戰兢兢地問。
“不會。走開!走!”他揮著手。
三叔老眼昏花地到了門外。有人在連續不斷地叫他的名字,但他眼前黑黑的,看不清那個人。他想去把雞放出來,走了兩步,那人就攔住了他的去路。抬眼用力一看,看見一張麻臉,原來是阿明的兒子麻寶。
“爸爸叫您去我家呢。”麻寶說,一邊幫他打開雞舍的門。
阿明將臥房裏遮得黑洞洞的,三叔坐了一氣才看清他臉上的輪廓。三叔一會兒覺得已經知道了阿明為什麼叫自己來,一會兒又覺得什麼都不知道。對於坐在對麵的小販,三叔一貫很戒備,從夏桂來家中的第一天起,三叔就以為這小販是知道某些底細的,但三叔極力遏製自己的這種念頭,三叔害怕自己的生活被架空。最初三叔對阿明的鬼鬼祟祟隻是小小的厭惡,今天是大不相同了,他坐在這昏暗裏,脊梁骨一陣陣發冷。他想,阿明現在一定要和他講那個“農夫和蛇”的寓言了。可是阿明不開口,卻有一個算命的在窗外用二胡拉著淒涼的小調。“阿明啊阿明,”三叔在心裏說,“你總不會幸災樂禍吧。難道我收留那孩子,隻是因為這把老骨頭耐不住寂寞,到頭來隻是證明了我的怯懦?”
阿明總不開口,那瞎子就總也不走。
每當三叔聽見他拉完一曲,以為他要離開,新的一曲又開始了。而且到後來全是那種哭喪的曲子,讓三叔聽了頭皮發炸,快要坐不住了。這時有一條黑影鑽進了房裏,是阿明的老婆芹芳。芹芳悄悄挨三叔坐下,輕輕地說:
“外頭發生的事搞得阿明神經快要錯亂了啊。那件該死的怪事就發生在我們辣椒地旁邊。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了?真是整個村子硝煙滾滾啊。”她一激動就亂形容起來。
婦人一說出“硝煙滾滾”這幾個字,三叔的記憶就活躍起來。果真他一生中念念不忘的場景就在身邊發生嗎?多麼奇異啊!但是身邊的場景裏沒有馬,那種在炮火中嘶鳴的戰馬。這個婦人,還有對麵這個影子一般的小販,他們到底要告訴他什麼?瞎子終於走了,將地下的瓦碴踩出響聲。阿明口裏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三叔就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被人瞧得起過。”阿明說,“當初您去打仗的時候,我正好到鎮上跟我姑父學做豆腐。我的生活真窩囊呀。”
“為什麼想起來說這個?你明知不是這樣的嘛。”
“我知道您要這樣說。是嘛,我是有另外一種生活。您把那個可怕的家夥弄到家中之後,村裏發生了多大變化啊。三叔,您一直是我的楷模,從小我就發誓要做一個您那樣的人,我一直在使出渾身氣力跟隨您。但是現在,我的眼前一團黑,三叔,您應該給我指條路!”
他出其不意地站起身走過來,捉住三叔的一隻胳膊不放。芹芳也在旁邊一個勁地對著三叔的耳朵嘮叨:“是啊,是啊,您看您把他折磨成什麼樣子了,有時半夜裏他還起身到院子裏,用一桶井水朝自己兜頭澆下去呢!這種事真是看不下去啊。”說著她又繞到那邊去撫慰丈夫,用雙手攏著丈夫的腰。
三叔進退兩難地坐在那裏,黑地裏也看不清他們兩人的表情,隻得任其擺布。有一刻他想離開,無奈兩口子都擋著他的路。阿明越來越強大,居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胸襟,他根本動不了了。阿明有力的大手搖晃著他的身子,反反複複地說:“請您講實話,請您講……”這個阿明,三叔總認為他是有病才去做豆腐,沒想到這家夥這麼健壯有力!他要是發起威來,自己恐怕要死在他手上呢。三叔用嘶啞疲憊的嗓音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兩口子就一齊吼起來:
“難道什麼都沒發生嗎?”
吼過之後芹芳又不停地指責三叔:
“裝蒜,裝蒜!您怎麼能這樣?”
他們三人正鬧成一團的時候,有人衝進來了。那人一個箭步衝到窗前,“嘩”的一聲拉開窗簾。三叔鬆了口氣,進來的是阿金姑娘,陰沉著一副臉。
“我在門外聽了很長時間了,真是死纏不休的臭無賴!”她發出一聲冷笑。
三叔看見那兩口子都愣住了,發窘地坐到床上,便從心裏佩服這個獨眼姑娘。隻見她一瞪獨眼,那兩個剛才還那麼放肆的家夥此刻都慚愧地垂下了頭。芹芳還辯解說:“都是阿明不安分惹出來的事,我才不管這種事呢。”阿明聽了她這樣說就給了她一拳,把她打得撲倒在地上。
“看見了吧,”阿金指著地上的芹芳對三叔說,“這就是所謂的男子漢,狗屎都不如!三叔您快走,您再不走啊,家裏那個不懂事的孩子又要給您闖禍了。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他在把您的院子的圍牆拆掉呢。”
三叔奔回家的路上,遠遠就看見了掄大錘的夏桂,他從心裏讚歎著,覺得小夥子真是英俊又偉岸,同時也就更覺得自己真是命苦,無法可想。看見三叔奔過來,夏桂就放下手中的大錘倚在拆了一半的圍牆上,很悠閑的樣子。
“你總要給我留一片棲身之地吧?”三叔氣急敗壞地吼道。
“我看見您去那種人家裏,我以為……以為你們商……商量謀害我的事。”夏桂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一雙大手也不知往哪裏放了。
“馬上給我砌好!”
“好吧。”他撇了撇嘴,彎下腰去撿那些磚。
三叔焦慮地坐在房裏,聽著夏桂在院子裏和灰。他的心裏不時湧出這樣的衝動:丟下這一切,偷偷走掉。他的生活變得一團混亂有半年時間了。半年前,夏桂沒來的時候,他畢竟還能按部就班地安排生活啊。怎樣處置夏桂?他問自己。現在他在心裏已不再把他看作自己的兒子了,他也明知自己處置不了他,他反而要來處置自己,可他還是抑製不住要將這做不到的事想了又想。很顯然,阿明是知道某些事的原委的,他是夏桂的心頭之患。為什麼他把自己叫了去,又閉口不講他所知道的那些情況呢?莫非這小販胡攪蠻纏是有另外的用意?這個夏桂,人人都對他虎視眈眈,他自己竟然活得自由自在,差不多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一天在橋底下,他恐怕真是在等自己啊。三叔想到這裏汗毛倒豎,耳朵裏轟轟響。他忽然眼前一亮,一種情景浮現在腦海。當時下著毛毛雨,林子裏極度悶熱,人身上也是汗如雨下,小路泥濘難以行走,到後來連路都沒有了,每一腳踩下去就是腐葉和泥濘。有一種身體很小的鳥在尖厲地鳴叫:“痛——痛!痛!”在年輕的三叔聽來,那種鳥一直叫的就是這一個字。三叔和另外一個戰友押著三個俘虜,居然在他所熟悉的林子裏迷路了。他覺得到處都是熟悉的標誌,可轉來轉去仍在原地。他和戰友眼看著天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差不多都要發瘋了,天一黑,什麼事都會發生啊!雨下大了,三叔的內衣都濕透了,打著寒噤。那些俘虜開始東張西望,臉上出現詭詐的表情。三叔心中升起殺氣,正要端起步槍,前麵出現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砍柴的農民,一個奇醜無比的小個子,三叔走到那人麵前去問路,那人示意他們跟他走。就是在這個時候,三叔低下頭去注意到了他的腳,那雙粗糙的腳穿著草鞋,中間的指頭比旁邊的長出一寸。農夫不慌不忙地走著,一會兒他們就出了樹林,到達三叔熟悉的路上。三叔鬆了一口氣,對那農夫咕嚕道:“快跑,跑呀。”那人遲疑不決地看了看他,緩慢地挪動腳步,一邊走一邊回頭,終於,他加快腳步,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再後來就是槍斃俘虜,三叔三槍撂倒了三個,他的槍法很準,那三個人死得很幹脆。這件事隻是無數戰鬥中的一個插曲,在那些戰鬥中,三叔殺人如麻,計數都懶得去計了。記憶雖然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但有些頑強的東西總要衝出厚厚的沉積,浮出表麵。比如那雙腳的情況就是這樣。但是那個農夫,同夏桂在外貌上的反差太大了,雖然三叔已記不清他的樣子,當時那份厭惡感卻留在了心底。三叔想,那個人隻不過是夏桂的一個親戚吧。他感到自己命中的大限快到了,很可能這就是他那非同尋常的殺人生涯的報應。想到這裏,一貫以處事果斷著稱的三叔從心底的深處生出一種畏怯來。他走到門口去探頭一望,隻見夏桂脫了上衣,露著結實的胸膛正在甩開膀子大幹,而在對麵的小路上,獨眼的阿金姑娘如醉如癡地盯著他看。
那一天三叔在修理菜園裏擋雞的竹籬笆,遠遠地竟看見衛生院的恩醫生朝他走來。恩醫生那張狹長的白臉紙一樣白,那雙手卻結實得很,青筋暴突,那是一雙做慣了手術的手。恩醫生在三叔麵前站定,盯著他左看右看的。
“雲秀姑娘又住院了。”他終於說,“請你今天就到衛生院去為她付款。”
“不就耳朵上一點傷嗎?怎麼還沒好?”三叔詫異地抬起眉毛。
醫生突然不耐煩了,飛起一腳將三叔的籬笆踢倒一片,吼道:
“這種事情是沒個完的!”
吼完他就匆匆地轉背往回走。他的背影在三叔眼裏變成一頭孤獨的老虎,褐色的斑紋在樹葉間一閃一閃的,是那種東北虎。
三叔走進衛生院的病房,雲秀躺在床上輸液,醫生出去了。雲秀的半邊臉全腫起來了,耳朵用繃帶包著,眼睛成了一條縫。然而她沒腫的那隻眼還是煥發出活潑的光彩,她似乎有很多話要和三叔講。
“三叔啊,夏桂這一咬真把我咬醒了!”
“什麼?”
“我是說十幾年裏頭我一直在睡覺呀!您看我現在多懂事。我離不開恩醫生了。我是昨天夜裏進來的,您猜猜看我和醫生玩什麼遊戲來著?”
“啊?”
“我們說繞口令!我的天,恩醫生的口令說不完,他的學問真深!”
她一興奮,臉上竟有了淺淺的紅色,可是接著她就嘴一歪,哭了起來。
“他怎麼這麼命苦啊,孤身一人……”她嗚咽著說,“我這個無名小卒,我真想馬上死掉,讓他記住我對他的愛……”她翻轉身去咬枕頭。
“三叔,您還記得那天夜裏我們來這裏的情景嗎?當時滿牆壁都是燭光,到處都有夜鶯叫,這是不是天意呢?”
雲秀姑娘說完了這句話臉就漲得通紅,將被單扯上去蒙住自己的頭。三叔一回頭,原來醫生已經不聲不響地站在他身後了。醫生的語氣很和藹,輕聲對三叔說:“這姑娘體質很弱,恐怕撐不了多久了。”三叔眼一花,驀然看見開了一半的門那裏伸進老虎的頭,正是他見過的那隻東北虎,條紋像一條條緞子,三叔一身簌簌發抖。醫生嘿嘿地笑,告訴三叔那隻虎是他養著的,並不傷人。醫生一笑就很老了,看上去差不多有三叔這麼老,可他自稱隻有三十三歲。老虎連打了兩個噴嚏,退出去了。雲秀姑娘一直在被單下麵暗笑,終於笑出了聲。三叔弄不清他們為什麼要笑,又懷疑他們是笑自己,就尷尬起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在醫生炯炯的目光裏顯得很猥瑣。醫生忍住笑,問三叔去收費處交了錢沒有,三叔說交了。於是醫生又強調說:“這種事沒個完。”三叔又想走,可是又害怕那隻老虎潛伏在門口,他想要是同醫生一塊出去,老虎就不會咬他了。沒想到醫生繞過雲秀,到另一張空病床上麵躺下了,順手拿起一本《水稻栽培技術》翻閱起來,還不時從書本上抬起頭,對三叔一瞪眼。三叔隻得鼓足了勇氣離開。出了門才發現外麵靜悄悄的,不但沒老虎,連個人影都不見,不知道那些病人和工作人員都躲到哪裏去了。三叔想,如果現在老虎躥出來自己必死無疑。他匆匆地出了衛生院,頭都不敢回一下。一直走到田塍上,三叔才自言自語講出憋了好久的一句話:“醫生是老虎轉世啊。”
三叔想到菜地裏去把撂下的活幹完,卻看見夏桂正在整理竹籬笆,於是改變主意,轉進灶屋去剁豬草。豬在欄裏嗷嗷叫,叫得很煩人。三叔架上潲鍋,燒起大火來時,聽見夏桂從外麵進來了,同他進來的還有一個人。
“那賣狗皮膏藥的人要我父親的命!”夏桂提高了嗓門說,“憑什麼要我們出錢?那姑娘的耳朵是她自己求我咬的嘛,她死賴在我懷裏求我!”
“那姑娘從小就不正經。”說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嗓音。
“關鍵是醫生,要把那家夥除掉。”夏桂傻乎乎地說。
“怕不容易啊!”那蒼老的聲音歎了口氣。
“屁!沒有做不到的事。”
三叔從灶屋裏出來,夏桂正背對著他說出那個“屁”字,房裏一個人也沒有。三叔問他跟誰說話,他回答說沒有人,隻不過心裏憋得難受,自問自答罷了。三叔大為驚奇,扶住他的肩頭將他看了又看。夏桂不耐煩了,就一甩手告訴三叔:“有些東西是看不出來的。不要白費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