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蒲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有出門了,這件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上半年小兒子來過一次,對他的生活方式很不滿,遠蒲還記得他說了一個很不適當的比喻,他將他比喻成關在房子裏的一縷青煙,“聞得到,摸不著”。遠蒲對兒子這些不禮貌的話有點生氣,過後回想起來又有些佩服他的敏銳。如果小兒子知道他現在身體方麵的實情,他會怎麼想?寒流襲來之前老裴向他介紹過一種羊皮背心,說是對年老的病人“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很可能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預料到了遠蒲將要發生的變化,而他自己什麼都沒感覺到。
“侄兒是活不了幾天的人了,你對他還是那麼冷酷。”老裴一邊脫掉沾了泥漿的套鞋一邊憤恨地說。
遠蒲注意到她的一隻手青腫得厲害,就問她是不是摔了一跤。一開始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最後被追問得沒辦法,隻好告訴遠蒲,中午的時候並不是侄兒踢門,而是她在用手砸門,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那麼大的力氣,門都差點被她砸破了,剛才她去衛生院找醫生看了一下,說是有輕微的骨折,開了些藥。她敘述這件事的時候顯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說到後來,目光就漸漸地變得凶惡起來,盯住遠蒲不放,遠蒲隻好望著別處。
“侄兒怎麼看也不像病入膏肓的人啊。”遠蒲一心想把話岔開去。
老裴用一種黃綠色的鮮草藥敷在自己的手腕上,房裏立刻彌漫著一種異香,令遠蒲想起沙漠裏的仙人掌。老年的夢想同青年時代大不一樣,很少出現有線索的圖像,比如說那些仙人掌吧,居然是白色的,上麵也沒有刺,隻有一些對穿的小洞。遠蒲使勁眨了眨眼,趕走眼前的幻覺。
“侄兒的雨衣還沒有拿走呢。”
“他已經用不著了,明天就進醫院。”
老裴托著手腕進了廚房,用那隻好手擰開水龍頭,自來水“嘩”的一聲流出來了。遠蒲看見她駝著背用那隻好手忙忙碌碌的,不時又停下,從廚房窗口伸出頭去張望,不是望下麵,卻是望天。這陰沉沉的天有什麼好望的呢?老裴就是與眾不同,從來沒有人猜透過她的心思。遠蒲老覺得在湖裏放鴨的女人對於城市裏的事肯定是有奇怪的看法的,隻是她口裏不說,大家也就沒注意到。他有時在心裏將她稱作“活的標本”,他自己成天同這個標本在一個屋裏,真是既麻煩,又有意思。
二
這一天是冬日裏少有的好天氣,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油漆脫落、被老裴用肥皂水洗得發白的地板上。老鼠也特別活躍,不時從老裴房裏溜出來散步,有一大兩小,都養得圓圓的,那隻小調皮還在屋當中兜圈子玩。坐在陽光裏,遠蒲特別想聽老裴講講湖裏的事。老裴顯得很冷淡,說自己已經“忘得幹幹淨淨了”。還說,如果不是忘得幹幹淨淨,就會做噩夢,像七樓的老男人一樣,半夜從平台上跳下去。老男人和她早幾天去世的侄兒患的是同一種病。“在湖區,也並不是人人都要患病的。”她說這話時眯縫著眼,顴骨上竟有一抹紅暈。她這種自傲的模樣又讓遠蒲憤憤地記起了她這些天對家務事的馬虎。然而那種意境是撇得開的嗎?遠蒲疑疑惑惑地揣測著,蘆葦蕩裏的那一輪紅日總在他那些零散意象的正中間。“好天氣,好天氣。”遠蒲茫然地叨念著,忽然,他那久已麻木的背部有點癢癢的感覺,莫非轉機到來了?他剛想去洗個澡,大兒子就回來了。
兒子的模樣表情很像他,隻是比他還陰沉,總是那樣魂不守舍的。這樣的好天氣裏,他的情緒還是那麼低落,衣服也穿得不太整齊,領子窩在頸窩裏。他雙臂交叉站在屋當中,皺著眉頭問父親:“這種墮落的生活您還要維持多久?”遠蒲看著兒子,不明白他內心怎麼總是這樣緊張;他想勸他幾句,又怕他反唇相譏。
“我在外頭,沒有一刻不掛記您的事情。像您這樣的,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能力,就會成為別人掠奪的對象。每次我回到家中,都看到您被掠奪的慘狀。您看,您蓋著這麼硬的被子,這被子還是媽媽在世時縫的,您的養老金到哪裏去了?這房裏有陌生人的氣味呀,肯定是有人來過了,是老裴帶來的人吧?”
“你的鼻子怎麼變得像狗一樣靈了?”遠蒲大為光火地說。
他們說話時老裴像以往一樣悄悄地溜走了。她很少同這位大兒子打照麵,同遠蒲談論起他來總是那種憐憫的口氣,憐憫裏頭又夾雜一點傲氣。
“我們小的時候,您是一個很愛享受的人,吃的穿的都挑好的,現在呢,您成了禁欲主義者了。有一天我到這裏來,看見您拚命吃蔬菜的樣子,真把我嚇壞了。您必定是餓成那個樣子,您有苦說不出……”
“放肆!”遠蒲打斷了兒子的嘮叨,起身在房裏踱步。
他覺得剛才那麼好的陽光也黯淡了。為什麼他的生活,他自己所滿意的生活,要有這樣一個見證人呢?難道在他們母親死後,他自己不能有一點小小的自由嗎?他滿懷對大兒子的怨恨,卻找不出話來反駁他;就是他的背部,也因為這生氣而更加麻木了。心底裏,他是知道大兒子為什麼跑到這裏來羞辱他的。他自己的生活一點都不如意,所以還得把老父的生活作為自己的生活。他在一個竹器加工廠當會計,本來做得好好的,這兩年人家忽然懷疑他有貪汙行為,又不明說,隻是給他臉色看,弄得他度日如年,哪裏都不願待。他就是因為這才往老父這裏跑的,美其名曰“換空氣”。可到了家裏,他又絕口不提廠裏的事,隻是一個勁地幹涉遠蒲,勸他換保姆,真不知他心裏打的什麼主意。以往遠蒲總是一聲不響,今天有些不同,可能是因為天氣回暖的刺激,他有一點想表白自己了。他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難道可以告訴大兒子,說他同老裴的關係妙不可言嗎?其間的妙處他又怎麼說得清呢?
遠蒲之所以不反駁大兒子,還有一重隱秘的心思,這就是,他覺得大兒子也許並不真心反對老裴。這麼多年了,他每次回來談論的總是這一件事,要是老裴真的走了,他還有借口回來嗎?老裴似乎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也並不反感他,隻是裝模作樣地出去一陣,似乎是為了讓他盡興發揮。想到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遠蒲更難開口了,他呆呆地看著大兒子,心思飛到了醫院的太平間。
死去的人竟然會有那樣栩栩如生的臉,這是遠蒲沒有料到的。白布底下的老裴的侄兒,渾身洋溢著的活力令遠蒲大為震驚,以至於在階梯上一腳踏空,差點摔了個大趔趄。而他身旁的老裴,臉上並沒有悲哀的表情,倒是顯出好奇的樣子,握住侄兒的手,從衣袋裏掏出把塑料梳子來,將侄兒的頭發梳了幾下。她一定是老早就在衣袋裏藏著梳子的。那是遠蒲多年裏頭的第一次外出,因為好奇,因為想要弄清一些事的原委。老裴滿足了遠蒲的要求。一到醫院,她就同他拉開了距離,好像不認識他一樣。遠蒲看了她的表現,覺得她的好奇心同他的不一樣,比如她替死人梳頭發的樣子,像是要從頭發上驗證什麼。過後她告訴他,是為了驗證死人的頭發是否也產生靜電。去醫院的那一天遠蒲非常興奮,雖然並沒有弄清事情的原委,那種強烈的印象總在腦際縈繞不去。後來的日子裏他總喜歡偷偷溜進老裴住的雜房,從床頭取下那件黃色的雨衣檢查一番。一次被老裴撞見,弄得很窘,話也說不清了,老裴不以為然地撇嘴一笑,說:“我還真把這東西忘了。”說過後仍舊將雨衣掛在床頭。遠蒲就說:“我覺得這東西掛在這裏有點紮眼,想幫你處理一下。”老裴嘲笑道:“我看你已經慢慢習慣它了嘛,好事情啊。”
“爸爸,我想,也許有一天退了職,回到家中來。”
大兒子說這話時帶著威脅的口氣,很長的腿叉得開開的,站在那裏,就是陽光落在他身上也沒有用,那種陰暗牢不可破。他心裏想,父親怕是徹底完蛋了呀,今後的日子會怎麼過。他又想,這套房子是父親的地盤,他已在長長的歲月裏織起了複雜的網,他像老蜘蛛一樣坐在中央,倒並不想捕獲什麼。以前他誤認為自己大喝一聲,父親就會四處逃竄,後來才知道父親的內心完全不受影響,他那張網甚至將他也包攬進去了。就是他真回到家裏來,又能怎麼樣,到時候自動離開的還是他。
“隨你的便,這裏也是你的家嘛。”
遠蒲說了這句話就去燒洗澡水,他熟悉大兒子的稟性,知道他一時半刻不會離開。廚房裏也是暖洋洋的,碗櫥裏的那幾隻碗被老裴摔得缺口累累,灶底下放著一盆淘米水,是老裴用來清洗餐具上的油膩的,水上一層泡沫,都發臭了。外人見了這景象,會得出女人在這裏工作得很不愉快的印象。隻有遠蒲知道她為什麼要在他家待下去。遠蒲將熱水提到衛生間,吃力地洗完澡,換掉差不多穿了一冬的髒衣服。他有點吃驚,因為他洗完澡後並不像自己預料的那樣感到暖和一些,反而畏寒起來,心裏一陣陣地緊。
大兒子已經坐下來了,在翻弄五屜櫥裏他母親的遺物,有點嫌棄似的用指尖拎著那些衣物看來看去的。
“媽媽倒是在這屋裏過了些好日子。”
“你母親是個樂天派,成天渾渾噩噩的。我啊,本來打算陪她去一次湖區的。”遠蒲哆嗦著嘴唇說道。
“我小的時候看見牆上貼的貓頭,嚇得夜裏不敢起來撒尿,就拉在床上了。我想撕掉它,該死的老裴硬是不準。爸爸,您冷嗎?您不該洗澡。”
遠蒲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就往地下坐去,他左邊的腿子完全麻木了。他將腦袋靠著桌子的腳,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大兒子輕輕地繞過父親,在屋當中停留了一下,然後走出門,將門掩上了。“該死的,該死的……”遠蒲在心裏罵道。
一直到天黑老裴才回來。遠蒲平躺在地板上,聽見掛鍾敲響了六點,又敲響了七點,他覺得自己全身心都放鬆了,對自己躺在地板上也覺得坦然起來。老裴先是打開房裏的燈,口中嘟嘟噥噥的,將手裏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然後將那些包拆開,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放到該放的地方,最後將包裝袋一一折好,放到廚房裏去。她窸窸窣窣做這些事時,一次也沒有朝地下看一眼。遠蒲聽見她從廚房出來,進衛生間去洗漱,也聽見進了空氣的水管子怒吼著,再後來是她帶著濕淋淋的肥皂味出來,關了遠蒲房裏的燈,回到自己房裏去了。遠蒲好笑地想,老裴大概是在外頭吃的晚飯了,她偷偷地溜出去,一個人在館子裏吃了飯,將他吃晚飯的事丟到腦後去了,她一貫是這樣粗粗拉拉的。遠蒲還記得那回半夜將老裴叫起來為他煮麵吃的事。本來他打算就躺在地上算了,反正也不怎麼覺得冷,但是後來,十一點多鍾的時候,他的腳指頭開始蘇醒了,像踩在了螞蟻窩裏頭一樣,癢得不得了。“啊,啊,啊……”他輕輕地呻吟著,毫無辦法。老裴已經早就熄了燈睡著了,她的房間裏隻有老鼠弄出的聲音。遠蒲在等,等那些螞蟻往上爬,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即將到來的更大的痛苦,何況即使能夠確定又怎麼樣呢?他又嚐試了一下,除了可以發出“啊、啊……”的聲音外,他還是不能講話。十二點鍾時,螞蟻爬到小腿上麵去了。遠蒲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要窒息的人一樣,並且有汗從額頭流到眼睛裏,弄得眼睛也打不開了。當那大群的螞蟻咬齧腿彎時,他終於暈過去了,但又不是完全暈過去,因為仍然可以感覺到痛苦。而他的汗,也已經流完了。遠蒲在朦朧的意識裏想道:也許這就是死?天亮時他徹底清醒了,痛苦像潮水一樣突然退去,他居然從地上爬起,拍打著身上的灰。
“我的小侄兒今天要來。”老裴一邊梳頭一邊從房裏走出來說。
“我昨夜經曆了生死搏鬥。”
“好嘛。”老裴含糊地說。
“你一點都沒看到嗎?”
“我看到了的。”她梳頭的手停了一下,認真地說,“那的確是一件痛苦的事。”
“為什麼你不幫我?”
“那不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你現在不是挺過來了嗎?事情糟不到哪裏去。”
她走到廚房裏去時,遠蒲覺得她的動作很僵硬。他還想說什麼,摩托車的聲音已經在樓下響起來了,老裴做了個手勢就往樓下跑。遠蒲不知道她的手勢是什麼意思,是要他不必大驚小怪呢?還是要他提起精神來?
他慢慢地吃著早飯,想著剛剛過去的夜晚和大兒子反常的舉動。如果大兒子當時將自己扶到床上去的話,並不能減輕他身體上的痛,說不定他還經不起那一番折騰呢。不知道他和老裴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疾病的發作的,他們的態度這樣一致,說不定有默契吧。遠蒲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背上去摸了一把,仍然是屍體一般地冷,冷得令他的手不敢停留太久,免得胡思亂想。樓梯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是老裴他們回來了。他們在門口停下來,討論什麼事,又很放肆地笑了一通,才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