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已經下了半個小時了,天空中仍是紛紛揚揚,房裏被雪映照得很亮,遠蒲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窗玻璃。爐子裏的幾塊煤炭要死不活的,保姆老裴在廚房裏將炊具弄得當當作響。從前天下雪起,遠蒲就覺得自己的背部和臀部越來越冷了,用手往後麵一探,簡直嚇一跳。這事他靜靜地思索了好久。他回想起聽人說過,有的人是一邊一邊死去的,莫非自己的背麵先死?這倒有點反常了,因為一般都是左邊或右邊癱瘓、壞死,而他,既不癱瘓,又不壞死,就是背、臀和腳後跟冰一樣地冷。很可能自己是被凍壞了。但也不完全像是凍壞了,雖然牆上的溫度表裏的水銀已降到零度以下,他的手心還是溫暖的,遠蒲的抗寒能力一貫很強的。“啊,啊——”他歎息了兩聲,似乎要向自己這老年的軀體證明什麼。隨著他的歎息聲,雪花排成的圖案就亂了。昨天中午他吃掉了滿滿一盆生菜,老裴看得發呆,嘮叨著:“遠蒲遠蒲,你就像馬兒吃草一樣呢。”他還有這麼大的食量,怎麼就開始慢慢地衰敗了呢?有時候,他也想控製一下食欲,但隻要開始吃,全部的激情就發動起來了。他想,要是現在走到雪地裏頭去把自己凍起來,變成一塊長方形的冰的標本,那感覺也不過就和他此刻的背部和臀部的感覺一樣吧。
老裴垂著雙手,失魂落魄地說:
“自來水被凍住了。”
“見鬼!你不會用開水燙一燙?”遠蒲厭惡地轉過臉來說。
老裴沒有回答,移動著在寒冷中變得僵硬的身子,緩緩地縮進了那間雜屋,將門用力關上。看見她發怒的樣子,遠蒲不由得有點害怕。她和他是同輩人,在家務事上,她一貫自作主張,把遠蒲的話當耳邊風。比如她從不將爐子生得旺一點,弄得房裏像個冰洞,自來水也凍住了,而如果向她指出這一點的話,她是絕對不承認的。她有她的解釋,她認為自來水被凍住了,是因為水管的設備不合理,這屋裏的所有設備都老掉牙了,該進棺材了。她什麼都看不慣,一幹活就摔摔打打的,一肚子怨氣。
遠蒲像一隻老海龜一樣緩慢地移動著,下了床,走到窗前。他將鼻尖湊到玻璃上頭,聞見了外麵的雪花的氣味,那有點像幹燥的灰塵的味兒。雪終於停了,熱熱鬧鬧的空中變得一片死寂,遠蒲不忍心看下去了。
“老裴,老裴!”他敲著雜屋的門喊道。
“又怎麼啦?”老裴走出來。
“自來水凍住了,總不能不吃飯吧?”
“我等會兒到‘裕興’麵館去,叫他們送麵來。”老裴陰陰地笑著說,“急什麼呢,都到這個地步了。”
最後這句話讓他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背,又慌忙縮了回來。這舉動全被她看在眼裏。遠蒲硬著頭皮裝作沒事一樣回到床上,一俟老裴關上雜屋的門,又將手伸到後頸窩,那裏的皮膚冷得像一塊冰。“我偏不……”他嘟噥著。偏不幹什麼呢?他不太清楚。他於自卑中拉好被子,將冰冷的半邊身體裹緊,這時窗外就響起了歡快的摩托車的聲音。遠蒲聽見那人在他窗下停了車,他就開始預測那人的去向。剛剛為那人設定一個地方,門就被敲響了。老裴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她鄉下的侄兒,兩人寒暄著,看都不看遠蒲一眼,徑直到雜房裏去了。遠蒲想象了一下這個英俊的青年在雪地裏飛馳的形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平時和老裴的交談中,他喜歡戲謔地稱自己“已經死了一半了”,沒想到會一下子變成事實。如果有把鋒利的刀,從他頭頂均勻地劈下去,可以將死掉的背麵那一半分出來呢。其實也並未完全死掉,不是還有知覺嗎?如果不去想,不就等於還同原先一樣嗎?隻要他不說出來,老裴就不會知道,任何人也不會知道,“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想到這裏,遠蒲有了些信心,他撐起上半身,往背後塞了個枕頭,從被子旁邊撈出一張報紙來看。他的眼力倒是超常地好,既不老視也不近視。
緊閉著的雜屋的門忽然發出“嘭”的一聲爆響,是那年輕人在裏頭發威。遠蒲不由自主地放下報紙,將被子扯上來蓋住自己的肩頭,好像要抵禦一場襲擊似的。這個侄兒,從茫茫大雪中飛馳而來的不速之客,要在他家裏幹什麼呢?大約是三年前,遠蒲的大兒子勸他辭掉老裴,另請一名保姆。此後他就不時回家來提起這件事。
“這老家夥不怎麼規矩,最好是防患於未然。”大兒子說。
遠蒲心裏當然很清楚老裴的那些小動作,但他習慣她已到了這樣的程度,簡直是離不開她了。大兒子是局外人,當然可以說那種話,遠蒲不想辯解什麼。就比如剛才,老裴的侄兒對他如此地不禮貌,他也隻有忍受,他不想破壞這個家裏現有的秩序。他將臉轉向牆,等待著第二次發出響聲,雜屋那邊卻又沉默了。老裴其實也用不著將侄兒從鄉下叫了來的,她向來就處於優勢地位,近來更是呼風喚雨了。剛才她說不做飯就不做飯,現在已是下午了,他們還沒吃中飯。她和侄兒也許在房裏吃零食,遠蒲隻好餓肚子。正好埋怨到這裏就有人敲門了,是送麵的人。遠蒲納悶:誰叫他送來的?難道是那侄兒?
夥計穿了一身白色工作服,點頭哈腰的,在桌上放下了麵條,共是三碗,果然是侄兒訂的。遠蒲付了錢他還不走,探頭探腦。
“你還有事嗎?”
“我的老鄉,他在嗎?他要我關照他的摩托車。”他露出巴結討好的笑臉。
“原來你同他是老鄉啊,他在裏麵房裏。”
遠蒲的話音一落,老裴同侄兒就出來了,那夥計卻見了鬼似的立即溜走了。他飛奔下樓的腳步聲很可疑。
三人在餐桌邊就餐,都不說話,隻聽見吸麵條的聲音。麵條吃完,遠蒲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了:
“這種天從鄉下趕來,真不容易啊。”
“姑媽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侄兒嚴肅地回答。
遠蒲覺得他說這話時其實在拚命忍住笑。他到底為了什麼不笑出來呢?坐在這個青年麵前,遠蒲就感到了他那勃發的活力,椅子都在他身下呻吟,遠蒲為自己不可救藥的衰敗臉紅了,又因為這臉紅對自己十分惱怒。
侄兒吃完飯就站起來要走,老裴也不留他,默默地將他送下樓。遠蒲站到窗前去看,看見那侄兒在白茫茫的波浪上浮動,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
老裴將碗筷放到門口,讓那夥計過一會兒來拿走。
“侄兒是回鄉下去了嗎?”遠蒲試探地問。
“他是來告別的,患了癌症,是晚期。他把你的門踢得那麼響,你吃驚了嗎?可是有些個人啊,死到臨頭也不會承認自己有病。”
老裴說這段話時鼻尖湊近窗玻璃,眼珠瞪圓了,似乎要從白色的天地裏看出一個侄兒來一樣。
“不去醫院看病,不就等於沒患癌症一樣嗎?”
“哼。”
老裴懶得回答遠蒲這種糾纏的問題,她一直有一種感覺,就是她和遠蒲正從兩個極限處往中間地帶走,總有一天他們會會合,對於她來說,那種會合就是她的末日。她在遠蒲家裏實在待得夠久了,家鄉的人都快將她徹底忘卻了。回想起在這個家庭裏經曆的恩恩怨怨,又對自己的適應能力之強感到詫異。遠蒲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必要的時候可以“死豬不怕開水燙”,從她第一眼看到他她就在心裏確定了這一點,當時遠蒲的老伴還沒死,這個家裏還很興旺。也許是出於好奇心她才在這裏待下來了,如今她覺得再要離開已經不是時候了。剛才她順口就說侄兒患了癌症,像說家常事,這是這些年在他家養成的習慣。她也預料到了遠蒲的反應,他就是那種人。既然已知道他的本性,幹嗎還要說呢?老裴很清楚自己每天都在重複同樣的過程。當這個老家夥大言不慚地說出,“不去醫院看病,不就等於沒患癌症一樣嗎”這句話時,老裴的心頭差點熱浪翻滾;但她抑製住自己,讓自己沉沒在冷淡的情緒裏,她必須警惕著。從早上自來水在水管裏凍成冰的那一刻起,她就有點不耐煩了;後來是侄兒來,坐在她房裏雙手緊抱自己的頭將那扇門踢了又踢;再後來是餐桌上那種沉默的較量。老裴覺得遠蒲簡直是穩若泰山,而自己反倒是那麼沒有定準。在一切事情上,她終究是對他沒有把握的,她的傲慢下頭掩蓋的是虛弱。
下午出太陽了,金色的陽光照在玻璃上,遠蒲想,水管要解凍了。他裹在被子裏設想著整棟大樓水管解凍的情形,“歡呼雀躍”這個比喻跳了出來。一般來說,融雪比下雪更冷,遠蒲聞見房裏的空氣有了地窖的氣味。他穿好棉衣在房裏走了幾圈,暗暗地希望老裴不要來注意自己,尤其不要來注意他的後背。牆壁上貼著幾個貓頭,還有一隻彩蝶,那是老裴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因為貼的時間長,紙張都發黃了。當時他還在心裏鄙棄過老裴的粗俗呢,他的幼稚和浮淺真不堪回首。多少年過去了,牆上的這些動物始終栩栩如生,它們就好像進入了自己的骨頭裏一般,那真是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從鄉下來的老裴,究竟是從何樣的鄉下出來的?遠蒲多年裏頭從未有過去那種地方看一看的念頭,那是不可能的。首先路上怎麼辦?他的身體經不住旅途的折騰。老裴自己也很少提家裏,隻有幾次在他的追問下,她才含糊地說起那似乎是在一片多野狗的蘆葦蕩裏,茅棚子搭在水上,夏天的毒日曬得水汽蒸騰。那種地方竟會蹦出來一個騎摩托車的英俊小夥,真是匪夷所思。對著貓頭和蝴蝶發了一陣呆,遠蒲的目光又移向五屜櫥上麵擺的一個萬花筒。那是老婆在世,孩子們還小時他用彩色碎玻璃,幾塊玻璃板,和一張硬紙板做的。他拿起來放在眼前轉了幾下,再轉,仍是那十幾種熟得不能再熟的圖案,玻璃碰撞的聲音清脆好聽。他還要轉,眼角已瞟見了老裴正在瞪著他。
“我要去買菜了,你在房裏多走走,有好處。”
遠蒲一會兒就聽到她在樓道裏和人說話,然後就下樓去了。遠蒲正要回到床上去,那侄兒卻又回來了,說是將雨衣丟在家裏了。侄兒的臉在寒氣中紅彤彤的,眸子像星星一樣閃光,遠蒲不敢抬眼同他對視。
“伯伯,”侄兒突然開口了,遠蒲發現他滿口蛀牙,“您應該下樓去走走,這種樣子算怎麼回事呢?您並不老。”
他胃裏的餿氣飄到了遠蒲麵前,遠蒲一陣惡心。小夥子瀟灑地揚了揚手,步伐輕快地下樓去了。他那大號的皮靴在地板上留下幾隻腳印的水跡,外麵一定開始融雪了。
遠蒲隨手又拿起了萬花筒。這一次,他不再將眼睛湊近去看,隻是將它在手中轉動著,每轉一下,他就在空中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奇圖案。這個遊戲讓他的血流加快了,臉頰都有點發起燒來,他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被激活了。他激動地放下萬花筒,伸手往自己的背部摸去,然後又沮喪地縮回了手。“死的仍舊是死的。”他輕輕地說,彎下腰,將萬花筒收進五屜櫥的抽屜。那抽屜裏有亡妻的舊衣服,衣服微微地散發著酸澀的氣味,根本不是老婆生前的體味。遠蒲連忙關緊屜子。他又踱到了那幾隻貓頭跟前,在心裏感歎著老裴十幾年前的遠見,回憶著她剛來時那副老實誠懇的假麵孔。遠蒲承認,是她那副假麵孔欺騙了家裏人,首先是欺騙了他自己。不過這種欺騙實在是件好事,事隔多年之後遠蒲倒寧願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要露出現在的真麵貌來。她現在的這種樣子就像一堵牆,遠蒲隻能在這堵牆下麵慢慢衰敗。有時遠蒲也寬慰自己說:“鴨棚裏來的女人就這個樣。”老裴說起過她駕著小劃子,箭一樣從湖麵上駛過的情形。幾乎人人都說老年生活寂寞,遠蒲卻一點也不,他和老裴之間的明爭暗鬥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尖銳激烈”。單單是為了這一點,遠蒲也不願換保姆,大兒子怎麼能懂得老年人的心事呢?在溫暖的春日的陽光裏,遠蒲也曾拍著自己這一雙幹癟的腿子,對自己這種消耗精力的生活略感吃驚過,不過這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他走到了老裴住的房門口,忍不住朝裏麵看了幾眼。他看見老裴侄兒那件黃色的雨衣仍然掛在老裴那淩亂的床頭,這麼說他並沒有將雨衣拿走。一張方桌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空飲料罐子,老裴一貫有搜集這種東西的愛好。遠蒲稱之為“肮髒的嗜好”。地板上有一些洞,是鼠洞,因為她房裏有東西可吃,老鼠就集中在那裏,就是大白天都竄來竄去的。遠蒲喜歡將東西擺得整整齊齊,老裴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將他的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但這顯然壓抑了她的天性,所以她回到自己房裏就為所欲為了。平時她的門總關著,遠蒲也從不在意,他知道不能將她的嗜好全剝奪。隻是常有一兩隻老鼠溜到他房裏來,使他有點生氣。幸虧他房裏根本無東西可吃,老鼠也就隻是來旅遊一番,仍舊回到老裴那邊去了。打量著這個亂糟糟的老女人的房間,遠蒲進入了她那虛幻的世界,似乎是,她把這裏也變成了湖邊的茅棚子。然而她還記得在遠蒲房裏貼貓頭和蝴蝶,真是鐵一般的意誌啊。遠蒲聽見了門口的腳步聲,他趕緊走開去,居然有些心跳加快。腳步聲上樓了,並不是老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