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娥既謙遜又溫順,嬌小輕靈的身體在滿街擁擠著的莽漢之間穿來穿去,一點都不費力。熟人見了,在她肩頭一拍,說:“阿娥你好啊。”阿娥嚇得往前一撲,差點跌倒。她不適應別人的問候,她認為這問候完全是多此一舉,再說她正在想心事嘛。熟人見她如此慌張,就自個走開了。後來見了別的熟人,這個熟人就說:“阿娥那女子短命。”
但是阿娥並沒有身體上的病,她隻是長得瘦小,而這個城市裏充滿了莽漢和壯婦。阿娥走在他們當中,經常把他們假設成自己的保護人,一次她還想出了一個很漂亮的比喻,把自己比作鬆樹林裏的蘑菇。想出蘑菇這個比喻的時候,她正好到家了。家是馬路邊黑洞洞的木屋,裏麵有老母、丈夫和兩個孩子。阿娥一進屋,裏麵的竊竊私語就停止了,溫暖的黑暗融化了她的身體。這時門口的木電線杆發出“啪!”的一聲響,驚走了一隻麻雀。
清晨,阿娥從敞開的木窗戶內探出頭來,一臉的驚訝,一點睡意都沒有。老母親總是責備阿娥太警覺了,說如此警覺對身體沒有好處。老母親一邊磨著牙,一邊將胡椒扔進外孫們的口裏,一人一粒,兩個男孩辣得大哭起來。但阿娥無動於衷,她在仔細觀察那些摩托車手,阿娥的丈夫也站在她身後觀察,兩個人都入了迷。摩托車越來越多,五顏六色的,把他們的眼都看花了。阿娥將她的手放進丈夫枯硬的手掌裏,兩個瘦小的人緊緊地挨著。那些摩托車和車上的莽漢對他們來說真是驚天動地,一會兒工夫阿娥的臉就白了,但還堅持要看;丈夫明白她的心思,也陪著她看。他們倆都感到自己正被那些呼嘯而過的東西撞到了牆壁上,成了一張薄餅。丈夫阿辛有時問阿娥,他們的兩個兒子會不會突然間長成街上的那種莽漢,然後就騎上摩托車呼嘯而去了呢?阿娥想了想說,那就像木屋裏突然長出了兩株大鬆樹,要找鋸子來鋸掉才行。後來又說這個比喻不好,要另想一個更古老的。
阿娥是商場裏的售貨員,她在雜貨櫃賣竹席、草席、拖把、雞毛帚、蚊香、殺蟲藥等等,阿娥很喜歡這個工作,對櫃上每一種貨物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但是她有個缺點,那就是總是躲在貨架後麵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顧客在靜悄悄的貨架之間穿梭,冷不防就被她的出現弄得很不愉快。阿娥躲在那裏幹什麼呢?原來她在那裏想自己的心事。她想,她每天擺弄的這些個貨物,已經和她情同手足了,她可不想顧客把它們買走。這些個心懷叵測的顧客,渾身都是粗魯的欲望,阿娥老遠就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的熏人的汗味。她遠遠地聽見一個男子的腳步向她走來,她的手心開始出汗,於是默念著數字把握時機,那人正好走到麵前她就突然從隱蔽之處閃出,她看見眼前又是一個提著貨籃的莽漢。吃驚的他悻悻地詛咒著,將貨籃扔在地上走開了。有時候,阿娥看見來的是蒼白瘦弱的男子或女子,她就大方地向他們介紹商品,讓他們滿載而歸。他們離開的時候,阿娥呆立在貨架的過道中間,憧憬著那些商品的命運,有時自言自語,竟會掉下淚來。老板看見了,就會取笑阿娥“癡心”。沒有顧客的時候,阿娥便彎著腰做清理打掃工作,每一樣貨物都要放在適當的位置,上麵不能有一點灰塵。時常恍恍惚惚的,阿娥看見那些商品同自己一道睡著了。
阿娥下班的時候太陽正好快落山,餘暉將她周圍行走的人的影子變得很大,使她想起“千年古樹”這個比喻。她輕巧地穿行著,有時還像青蛙一樣在影子與影子的間隙間跳躍。突然,那些影子像被大風吹著了一樣快速向前駛去,阿娥看見一個摩托車手倒在了地上,血流成一條寬帶子,比夕陽還要紅。但是後麵的摩托車不減速,轟鳴著往前衝去,排山倒海似的,很快將那地上的人淹沒了。阿娥驚奇得停住了腳步。她跨進屋門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那個車手的回憶,淘著米,就看見米裏麵湧出鮮紅的血來。
老母親終日在家忙碌,一點都沒有活得不耐煩的跡象。外孫一放學回來就圍著她吵,她的法寶就是往他們嘴裏塞點什麼東西。今天她給他們的是兩根細木棍,上麵裹著一圈紅薯糖,兩個男孩高興地含在嘴裏就要出門,卻被回家的阿娥一掌打了回來。“不能去,不能……”阿娥氣喘籲籲,語無倫次。老母親一看她的臉就明白了,慌忙過去將門反鎖了,鑰匙放進衣兜裏。男孩們憤怒地用腳蹬門。阿娥的丈夫在外麵給人送牛奶,天黑才回家。他急驟地敲著門,敲了半天門才開,進來後便口裏念叨著“累壞了累壞了”,像一段木頭一樣倒在床上,再也沒有聲響了。吃晚飯他也沒出來。
“爸爸怎麼了?”男孩問。
“死了。”阿娥癡迷地看著燈光說。
男孩們就不敢再鬧,乖乖地將碗收到廚房裏去,然後像兩隻小老鼠一樣,躲在角落裏將那些廢報紙弄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們在等一件事發生,起先還熬著不睡,後來就在床上玩,玩著玩著合上了眼,被子也沒蓋。阿娥和丈夫輕手輕腳地為兩個兒子蓋好被子後,就手牽手地出門了。老母親一邊做著縫補一邊說:
“路上小心啊,這一陣子盡出事。”
天氣不怎麼好,刮著西風,像要下雨似的。他們並沒有走到別的地方去,就在門口的馬路上席地而坐,兩個人都伸長了脖子在聽,像兩隻鴨子一樣。時間已是半夜;但他們共同盼望的那個時間還沒到。天上偶爾飛過一架飛機,紅色的燈不祥地閃爍著,天好像要下毛毛雨。
“阿辛,阿辛,我們回去吧。”阿娥帶哭腔地說。
阿辛的鼻腔裏發出低沉的聲音,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也知道他是在鼓勵她堅持下去。有一個人挑著沉重的擔子往這邊走,阿娥和阿辛都知道那個人是在市中心的夜市上賣餛飩的,每天這個時候他都經過這裏回家。那個人越來越近了,從他們身邊擦過,接著又走遠了,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阿娥覺得他是有意從他們身邊擦過去的,馬路那邊那麼寬為什麼不走?有一團火在阿娥的胸腔裏燃著,她張開口出氣,渴得難受。
“阿辛,阿辛,我們回去吧。”她又說。
阿辛動了一動,示意阿娥注意聽,她就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摩托聲,於是她心裏的火搖曳了幾下熄滅了,她的整個身心都鬆弛下來,頭垂到了丈夫的肩膀上。臨近的摩托聲讓她深切地感到最好是在睡夢中度過那種瞬間。就在她將要睡去時,那轟鳴聲戛然而止,她蒙矓的雙眼看見穿黑衣的車手跳起腳破口大罵,那車停在距他們兩米的地方。莽漢將頭盔摘下來,阿娥看見一張巨大的黃臉,醜陋的嘴巴歪向一邊。阿娥覺得很好玩,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然後去扯阿辛,這才發現阿辛已經睡著了,她就用力踢了他一腳,將他踢醒,然後兩人攙扶著東倒西歪地回家。摩托車手追了上來,揪住阿辛不放,阿娥就眼一瞪,大聲說:“你這個懦夫!”說得那人一怔,鬆了手,不敢再糾纏。
老母親站在門口一個勁地看天,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倆已經回來,她讓房門大敞著,從屋裏提出一桶水,當街潑去,差點潑到車手的身上,然後就聽到摩托車悶悶地發動的聲音。夫婦兩人相視一笑,準備就寢了。
下半夜阿娥的耳邊充斥著風聲,老母親一刻不安地在屋裏活動,一桶一桶地接了自來水潑到街上,阿娥想,有很多人都在潑水,也許外麵早就水流成河了。於是她又做起了關於洪水的夢,這一回她睡在水底,並沒睡著,一直張著耳朵在那裏聽。開始隻有一輛車,在很遠的西邊若隱若現,然後又來一輛,兩輛,三輛,四輛……越來越多,似乎是,老母親潑出的那些水都變成了車流,她就喊母親別潑了,已經足夠了。阿辛也在搏鬥,隔一會兒喊一句:“迎上去啊!”聲嘶力竭地,拳頭捏得咯咯響。阿娥想:這麼瘦小的一個人怎麼鬥得過滾滾的車流?
早上起來,阿娥推開臨街的窗,看見路上隻有拖拉機和三輪車,車後一律拖著濃濃的黑煙。前麵房裏,兒子們還沒醒。阿娥對母親說:
“千萬別讓他們出門跑遠了。”
她皺緊眉頭,回憶起上班時同事告訴她的關於鏟土機的事。市裏來人催過好多次了,說他們的房子要拆除,要他們一家搬到高樓裏去。阿娥同阿辛一商量,不免怕得厲害。高樓裏怎麼睡得著覺?從那高樓的窗口望下去,地上好像爬滿了蚊蠅,那該有多麼惡心!更加可怕的是聽說樓房一到夜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半空中卻殘留著各式各樣的叫聲。於是決定不搬。市裏麵的人馬上要開鏟土機來推房子了。阿娥和阿辛都設想著一個場麵,那就是一輛奇大無比的鏟土機朝著他們的房子鏟過來,他們全家人一下子被舉到了半空。他們把這個景象說出來,兩個兒子瞪大眼聽著,一齊嚷嚷道,他們要待在這裏不搬,要等那種好時光到來。從那天起,兩個男孩日日盼著鏟土機。有一天阿辛告訴她,他夢見了多年以後的此地,他說他看見的是一片生著雜草的荒地,但又分明是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因為地上那條爐渣路依稀可辨,路上還有他埋下的三塊磚,那是怎麼也不會認錯的。阿辛還說做這樣的夢是很不好的,倒不如夢見過去的事。因為這個倒黴的夢,阿辛把客戶的牛奶都送錯了地方,弄得很晚才回家。
阿娥在店子裏上班時,大兒子小正的學校來電話叫她去一趟。李老師說,小正用塑料袋裝了滿滿一袋子水放在抽屜裏,水裏還有幾個青蛙。老師在台上講課,他將水和青蛙倒在地上,孩子們滿教室亂跳。敘述完這件事,李老師詭詐地眨著眼說:“小正以後不用來學校了。”阿娥聽著李老師講話,馬上想起老母親夜裏往馬路上倒水的情形,心想這毛小子在夢中一定被淹死好多次了,這樣一想,臉上就露出了笑容。李老師已說完了,怔怔地看著這個小個子女人臉上奇怪的表情,歎息道:“有福氣啊。”但是阿娥已經忘記了她正在和人談話,自顧自地走掉了。她在操場那裏看見很多學生,就惦記起小正來,她擔心他要到人工湖去捉青蛙,那湖裏有很多深洞,跌進去就別想出來。她加快了腳步,到後來簡直在狂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