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人家(2 / 3)

一進屋就看見母親正在幫兩個男孩往塑料袋裏灌水,袋裏有很多蝌蚪。阿娥噓出一口氣。突然他們三個都放下手中的東西豎起耳朵來聽,阿娥也聽見了。他們趕緊到門外去看。是鏟土機,那種日本產的最精幹的龐然大物,正開向他們旁邊的那棟磚房,男孩們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老母親兩隻手擰住兩個男孩的耳朵,將他們拎回家,阿娥連忙關好門,將窗簾也放下,四個人坐在屋裏靜候。

“噗!噗!噗……”風吹得外麵曬的那床被單不停地響,鏟土機始終在轟鳴,小正和小泥已經忘記了鏟土機的事,待在廚房裏戲弄那些蝌蚪。到了吃晚飯時光,阿辛回來了,阿娥這才踮著腳走到門外去看。鏟土機早開走了,那棟磚房所在的位置空空蕩蕩的,怎麼回事呢?既沒聽到哭叫,也沒聽到房屋倒塌的聲音,簡直就像變戲法!

阿辛是跑著回來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敘述著街上聽來的流言。人們都說旁邊被拆遷的這棟磚房,在鏟土機鏟向它的一刹那變成了紙屋,裏麵坐著幾個木偶。鏟土機將它們一股腦倒進了卡車裏頭,和泥土混在一起運走了。阿辛說得牙齒咯咯地打架,他瞟著阿娥,看見她的眼珠像貓眼一樣發出綠光,他就忽然打住不往下說了。

“你說完嘛。”老母親埋怨道。

整整一夜兩夫婦都在房裏嘰嘰咕咕地說話。阿娥的話概括起來是亂七八糟的大雜燴。如:“摩托車是一顆顆流星,來去無蹤”“很長很黑的隧道,電車來來往往,車內坐的都是盲人”“大雁像箭一樣墜入河心”“一個輕佻的女郎站在坡上迎風梳頭,坡下一老翁在澆菜”“籠子裏那隻老虎發出嬰兒的哭聲”,等等。也不知阿辛是怎樣聽懂她的話的,他自己也一直在同她談論,他的語言比較晦暗,總是和烏雲、暴雨、斷垣殘壁裏的蛇、急診室裏的血汙等等分不開,每吐出一個可怕的詞他的心就緊縮一點。中途他們還開玩笑地把這個夜晚稱為“死亡之夜”。到下半夜老母親開始去廚房提水時,兩個人都將母親想象成一名巫婆,還用“法力無邊”這個詞來形容她。朦朦朧朧地,他們又把希望寄托在老母親身上,說是“從未見過比她更為鎮定的婦人”。當清晨第一輛摩托車從房子前麵駛過去時,他們的處境漸漸明朗化了。阿辛提到同事家的一隻奇異的熱帶鳥,毛色是那種磚紅,從早到晚在籠子裏叫個不停,後來同事打開籠子的門,想將它放飛,這才發現它自己將兩隻翅膀都折斷了,看來它根本不想飛走。

接下去發生的事完全符合他們的設想。市政府的工程拖延下來,房屋拆遷的事漸漸被淡忘了,然而每隔一個月,仍然有穿製服的職員到家裏來送拆遷通知,通知上規定的日期為“兩星期”“一星期”“一個月”等等,那些日期令他們全家人浮想聯翩。兩個男孩一遍又一遍地做同樣的事:跑到街邊去張望。有一天終於有一部鏟土機開過來了,但鏟的卻是鄰近的一棟木屋,那木屋已多年沒住人,鏟子剛一接觸上去它就自動地粉碎了,成了一堆木屑,原來它早就被白蟻吃空了。

阿娥家的周圍變得空空蕩蕩的了,城市在馬路的那一邊,阿娥工作的商店和阿辛工作的牛奶公司也在那一邊,他們一家人覺得被徹底孤立了。小正和小泥換了一家學校,也在馬路那一邊。早上兩兄弟橫過馬路去上學時,阿娥的心就跳到了口裏。阿娥對兒子說:“萬不可東張西望。”但兒子們的行為正好同她期望的相反,他們在馬路上仔細觀察,看見摩托車來了就迎上前去,弄得那車猛地一刹,車手跳下來追打他們。兄弟倆總是分頭跑,跑得飛快,在車流如織的馬路上像水甲蟲一樣滑行,七彎八拐的就不見了。阿娥想,他們的這種本事也許是她遺傳給他們的?

老板派阿娥到倉庫去取貨,阿娥蹬著三輪車上了馬路,迎麵看見了阿辛,阿辛也蹬著三輪車,車裏裝著一盒盒牛奶。阿辛跳下車,臉嚇得像紙一樣白,語無倫次地說:“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阿娥就一直想著這句話,直到一輛摩托車撞到她的車上,她從車座上滾下來,跌到路邊的排水口上。半小時後她發現自己還好好地活著。她猜想阿辛一定是早就看見那輛摩托車了,他總是這樣的。他認為阿娥將自己設想成大樹下的小蘑菇的方式有缺陷,他自己寧願相信一些意料之外的事。那車手差不多有兩個阿娥這麼高,除了他瘋子一樣衝過來的樣子,阿娥再也沒見過他。阿娥起先躺在地上兩眼瞪著灰蒙蒙的天,將發生的事想了又想,後來才慢慢爬起來收拾那輛壞了的車,將它推到路邊,然後找電話亭打電話給老板。老板很快就帶著人來了,他對阿娥的無能很惱火,後悔不該讓她去取貨,還說迷信思想毒害了她。

過了不久,阿辛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消息,說的是有人(不知是誰)在馬路兩邊的兩株大樹上綁了一根鐵絲,致使兩名摩托車手的脖子被同時勒斷了。阿辛叫阿娥一道讀那則消息,兩人讀了一遍又一遍,興奮得眼睛發亮,呼吸加速,口裏發出“哦哦”的驚歎聲。然後他們又仔細看消息的來源,但報紙上僅僅寫著“本報訊”。阿辛不甘心,跑到馬路對麵去打電話給報社,打了好一會,回來沮喪地告訴阿娥,電話裏隻有一片忙音。

“也許是假新聞?”阿娥和阿辛麵麵相覷。

“我們小正將來會查明真相的。”母親在旁邊老於世故地斷言。

光陰似箭,阿娥和阿辛都覺得自己有點老了;老母親做起家務來更是動作遲緩了好多,還時常丟三落四的;小正和小泥都成了牛奶公司的推銷員,很早就從家裏搬走了。拆遷的通知仍然不斷地送來,來人由以前的老頭換成了穿一身黑的青年,阿娥總覺得這個人很像那個將她撞倒在路邊的家夥,會不會是他的兒子呢?一次阿娥仔細打量了青年的一隻手,看見它一直在不停地抽搐,當時他立刻就將那隻怪手藏到褲袋裏,氣衝衝地說:“你們什麼時候搬?”也許是因為暴露了弱點,後來那青年就沒來過了,來人又換成了另一名老頭。這名老頭特別愛講話,他總是晚上來,和阿辛兩人站在門口,看著天上的雲聊天,歎息。一回正當他們站在門口時,大兒子小正回來了,小正滿腹狐疑地看了老頭一眼,走進屋裏問阿娥:“這家夥是誰?”阿娥說是來送拆遷通知的,小正就冷笑一聲,說看見他衣袋裏有把匕首,還說爸爸一定是老糊塗了。

“他不糊塗。”阿娥正色道。

阿娥覺得兒子已經不再屬於這裏,她心裏希望他快走。小正覺察到了這一點,他和外婆寒暄過了就要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阿娥說,他正在練習騎摩托車飛躍一條河,已經有三個人掉在河裏死掉了。“祝你好運。”阿娥心不在焉地說,一邊張起耳朵偷聽丈夫和老頭的談話,因為聽不清而煩躁起來。

老母親日益縮掉了水分,阿娥看著她緩慢地轉動身子,想象著衣裳裏麵骨骼的形狀,心裏對她很是佩服。她回憶起很久以前的那天早上的事。他們一家人從卡車上跳下來走向這棟木屋,母親一下子坐到房中央的泥地上,口裏發出又像歎息又像高興的聲音,不住地搖頭,最後說:“我總算找到了葬身之地。”她告訴阿娥說她怎麼看也覺得這房子像一座墓。她四十歲才生阿娥的,到阿娥生子時她就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差不多了,後麵的日子都像額外的饋贈,讓她驚喜不已。有一天淩晨,北風刮得很大,阿娥記起衣服曬在外頭忘了收進來,就從床上爬起走到屋外。天還沒亮,阿娥暈頭暈腦地摸到曬衣的繩子,猛地一下發現電杆下有個小小的黑影,嚇得撒腿便往家裏跑,剛跑了兩步就聽見了母親的聲音,於是不好意思地折回來。

“我在這裏坐了一夜,昨天夜裏我以為我要死了。”母親幹笑了兩聲。

阿娥粗糙的手在母親枯槁的背上摸了幾下,母女倆都將目光拋向街對麵那些怪物似的黑影。那些影子似乎在向她們移動,隻是總移不到麵前。

“是我在說話嗎?”母親問。

“是,媽媽。您害怕?”

“當然,還能不怕?但我又想看,我非看不可。”

後來老母親告訴了阿娥為什麼要夜裏起來潑水,她說得很深入,也很哀婉,阿娥幾乎掉下了眼淚。在母親胸腔裏發出的嗡嗡聲中,阿娥墜入了一些新奇的、從未有過的回憶之中,大片大片黑壓壓的森林伴隨著那回憶。疲於奔命的瘦狗跑斷了腿骨,路邊的屋頂上不斷地掉下青苔,人像影子一樣從地上消失,關於林中餓狼的傳說如同瘧疾一樣蔓延……

阿娥的母親同外孫小正之間的關係很默契,他們總是用眼神說話。阿娥相信小正現在學摩托車也是得到了老母親的鼓勵的。有時看見母親對這件事的讚賞態度,阿娥心裏不免厭惡,就避開他們,任他們去交換眼色。這種時候,阿娥感到家裏也卷入了那種陰謀。但母親是了不起的,她一直把握著根本的東西,而且臨危不懼,阿娥想要不佩服她都不行。就比如說昨天吧,小正回來幹什麼呢?當然主要是看他外婆,讓她知道他正在學那種玩命的把戲,即將到最後的考驗了。這祖孫倆一到一塊就激情高漲。

一天,阿娥和阿辛想起來將屋後的雜草除一除,因為蚊子太猖獗了。他們繞到屋後那塊空地,看見前方赫然立著一個龐然大物,是一棟高建築,旁邊還有幾棟矮的,正向他們的木屋這邊蠶食過來,而先前,那些地方都是水田和樹林。阿娥總以為先要拆了他們的屋,城市才會向那邊郊區擴張,這種情況是她根本沒料到的,這也就是阿辛提到過的“包抄”吧。她記起送拆遷通知單的那個人已經好久沒來過了,她下意識裏頭還以為這事已經不了了之了呢。兩人張望得頭暈起來,草也懶得除了,沉默著往家裏走。這時傳來急速的摩托車行駛的聲音,阿娥看見那輛摩托車從一個土坡那裏飛躍到了半空,落地後向他們這邊駛過來,一溜煙似的到了麵前。車手取下頭盔,阿娥看見了滿臉是血的兒子小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