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得太多,簡直頭昏眼花。”他不好意思地說了這一句,就往地上坐下去。
他們將兒子送到醫院。包紮完畢後,小正就說已經好了,提起腳就要走,阿辛去攔他,他暴跳如雷,阿辛隻好讓他去。
“那小子死路一條。”阿娥憤憤地說。
老母親聽了這句話後神情恍然地笑了笑,這之前她對外孫受傷的事漠不關心,她根本沒提出到醫院去(再說恐怕她也走不了那麼遠了),而是坐在家門口,搖著一把蒲扇乘涼,一張臉老朝著要落雨的天空,好像天下不下雨才是事情的關鍵。老母親的鎮定態度令阿娥羞愧,她暗暗下決心要把兒子的事忘掉,阿辛也在反複念叨說:“忘了好,忘了好。”一邊雞啄米似的點頭。這天老母親在門口坐到半夜還不進去,外麵雨聲滴答,阿娥猛然想起河裏要漲水的事,漲了水,小正要飛躍河流就更困難了。為什麼她一點都摸不透這祖孫倆的心思呢?阿娥覺得自己真是粗糙已極,渾身老皮蹭都蹭不破。
屋後荒地那邊的建築慢慢地增加著,攪拌機和打樁機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得見了。老母親夜間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少,最近她水也提不動了,阿辛特地為她帶回一個裝牛奶的小鐵桶,她試了一回又不用了。所以下半夜,她就隻能幹巴巴地走來走去。吃著飯,她問阿娥:“小泥這孩子怎麼很久不回家了?”阿娥說小泥辭了工作到鄉下養魚去了。“不可能。”她斬釘截鐵地斷言,“鄉下能有那麼大的吸引力?”阿娥自己也覺得小泥的事不像真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小兒子長大起來後,同大兒子的差異越來越大了。他去鄉下之前,倒是回來過兩次,但他和家裏人沒有話說,隻是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天花板,就那樣張著眼睡著了。他從小就愛張著眼睡覺,尤其在有心事的時候。臨走時他對阿娥說:“媽,我想去體驗一條魚的生活。”阿娥就問他會不會天天泡在水裏不出來,他說不會,然後駝著背出門了。阿娥想:兒子怎麼這麼年輕就駝了背?
阿娥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身體上顯出衰退的跡象,不過她的腳步仍然很輕快,從遠處看她走路的樣子,很像一個小姑娘。她離開家到了馬路對麵時,就停住腳步朝這邊張望。她看見她的家已經縮小了許多,破破爛爛的,立在馬路邊的空地上,很古怪;家的後麵,一群灰色的建築框架正朝它壓過來。阿娥想,母親夜半時分就是同那些灰色的怪物搏鬥吧,難怪她老是說:“總要弄出些響聲來。”阿娥在那些莽漢壯婦的汗味中穿梭了一氣,就到了店裏,她到店裏後的第一件事仍然是用一條幹毛巾渾身撲打,想打掉那些異味。老板看見她靈活地走到貨架前,就和旁邊的老女人嘀咕說:“她居然好好地活到了退休的時候。”老女人使了個眼色,笑了笑,和老板兩人同時感到了世界之廣漠。
阿娥開始打掃商品,她動作柔和,長長的雞毛帚像一片雲一樣拂過那些貨物,持續了短短一會兒她就感到了厭惡,她覺得有一種她不喜歡的氣味從那些貨物裏麵散發出來,這種情形有好久了。每逢那氣味出現,阿娥就不得不停止工作,躲到更衣室裏去。今天阿娥沒有躲,她呆立在那裏,忽然悟出:也許這氣味是從來就有的,隻是以前自己注意不到罷了。之所以厭惡感會如此頻繁地產生,是因為自己已經老了啊。反正工作還得做,這貨架上的東西這輩子是和她連在一起了。她就這樣心神恍惚,動一動歇一歇,最後終於完成了清掃,並且將商品擺出了幾個新式樣。和從前不同的是,她現在都不願多看她做過的工作一眼,激情不再是那種連貫的洶湧,而是如同水滴掉在沙漠裏一樣,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但是她仍然保持著好奇心,警覺地站在貨架後麵的陰影裏,如一隻蜘蛛那樣等著她的獵物。她站在那裏時,聽見了老板對她的議論,老板說他已猜到了阿娥退休之後會去幹什麼,他原來不知道,後來他偶然看見了阿娥的老母親,心裏的疑團全解開了。阿娥邊聽邊點頭,又一次感到這位老板是懂得她的。那麼她退休後到底會去幹什麼呢?她自己卻不知道。
那天傍晚阿娥在回家的路上經曆了一件事。就在離家兩百米的空地上,黑壓壓地圍了一大群人,走到麵前,阿娥就看見了阿辛蹬的那輛人力三輪車扔在路邊。她立刻就往人群中擠,這一次那些莽漢卻對她充滿了敵意,她被推著搡著,怎麼也到不了中心,她差不多絕望了,隻想坐下來哭一場。正在這時人群起了一陣騷動,阿娥一下子被推到了中心。地上躺著的正是阿辛,腦袋都已經被壓扁了。阿娥昏頭昏腦地往他破碎的身子上撲,那身子突然像魚一樣蹦了起來,而阿娥自己,極度的恐懼竟然戰勝了極度的悲哀,猛地摔倒在地。阿娥倒下去的時候,緊緊地閉著雙目,她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了,然而鼻子還可以嗅到泥土的酸味,如果有人注意到她的話,就會發現那臉上的表情竟有幾分舒暢,她的臉輕輕地在泥地上摩擦著。
退了休的阿娥頭發全白了,她守著搖搖欲墜的木屋,日日籌劃著遠行的事。她的目的地既不是小兒子所在的鄉下,也不是母親和丈夫的埋葬地——故鄉,阿娥的目的地還沒有最後確定,它藏得那樣深,那樣遠,它的顯露又是那樣縹緲,阿娥沒法集中精力來想這件事,她總將這件事往後推。但她必須日日做準備。昨天她又忙了一天,買回兩個粗帆布的旅行袋,還有一個放大鏡。放大鏡用來幹什麼,她並不知道,她覺得這東西同旅行有關,就買下來了。前幾天她還買回一隻指南針,是到舊貨店裏去挑選的。她回到家中,坐在門口吹了一會兒風,就看見一個乞丐往她這邊走,於是心裏警覺起來。正要站起身關了門,那老人已到了麵前,原來是好多年都不曾來過的市政府送拆遷通知的人。這一回,他並無通知送給她,隻是問她是否已確定出門的日期。阿娥告訴老人還沒有確定。
“那麼什麼時候可以確定?”
“誰知道呢?也許明天?”
老人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滿意,告訴她說,在她動身之前他要送她一樣禮物;這件禮物他早備好了,隻是因為這些年他身體出了問題,一直不能親自來送給她,今天他稍稍好一些,就支撐著走來了;看見這張熟悉的門,他就回想起與阿娥丈夫的那次談話,記起死者那高傲的性格。
“他真是高傲已極的人,要不然已經死了還能從地上蹦起來啊?”
阿娥心裏盼他快走,又盼他還說下去。而他終於搖搖晃晃地走掉了。阿娥思忖著,不知道他說的禮物是什麼東西。今天想了一天,阿娥還是沒想出老人要送她什麼禮物。她還在往旅行袋裏塞東西,夜幕一下子就降臨了,一天過得真快。
“阿娥,準備上哪兒去呀?”從前的老鄰居問她。
“這一次可是出遠門啊,恐怕是東北吧。”她興奮地回答。
漸漸地,她變得像她母親,夜裏也不睡覺了。但她既不搗鼓自來水,也不在房裏走來走去,她坐在屋前那一小塊空地上,想著遠方那些朦朦朧朧的事,內心充滿了幸福。有時她凝視著月亮從那厚厚的灰雲當中掙紮出來,便會記起一些從未發生過的小事的片斷,那些片斷如此真實,簡直曆曆在目,誰又能斷言它們從未發生過呢?
“阿娥,要走了嗎?”清晨路過的鄰居又問。
“是啊,真令人激動啊!”她歎息道。
終於阿娥全白的頭發也變得稀稀落落了,奇怪的是她的步態仍然像小女孩,這種步態使得她從前的老板讚歎不已。老板想:阿娥心中有明燈,才可以在浩瀚的林莽中穿行自如啊。她越是懵懂,越是顯得胸有成竹。
多年以前,美麗的胭脂花開的時光,阿娥坐在花叢裏想起那些木屋;那種旅途中的驛站,窗戶和門都朝著大路;遠行的人走進木屋,便看見陰涼的屋內放著一個巨大的茶炊,山菊花茶的氣味令人昏昏欲睡;後麵房裏窗簾放下了,裏麵有個模糊的身影,阿娥在冥想中曾看見過那個人的臉,是她的一個遠房姨媽,隻見過一麵,後來她得白喉死了。那是多麼長的旅途啊,好像是從遠古時代就在跋涉,終於找到了現在住的這所房子。這房子同她看見過的、很熟悉的那種驛站毫無相似之處,所以她一生都在策劃要遠遠地離開此地。她從前的老板猜出了她的計劃。她的這個計劃的細節是她所有心事中最隱秘的,隱秘到她自己也從來沒有猜出來過,反倒讓老板先於她猜出來了。她在房裏準備旅行物件時,聽見屋外小小的空地上充滿了喧鬧聲,有母親的聲音,有阿辛的聲音,還有小正和小泥兒時的聲音,她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同他們如此地親近,激情在胸腔裏高漲著,她的眼前出現了雪地裏饑餓的野狼。
阿娥最後被她從前的老鄰居接走了。走的時候她已神誌不清,因為長久不與人交談,說話也顛三倒四了。那老鄰居是一位多嘴的婦人,她堅信自己可以將阿娥調理好,阿娥也非常信賴她。她收拾了阿娥的日用品,阿娥幾乎沒再看自己的房子一眼就跟隨婦人出了門。婦人就住在馬路對麵的街上。她們一上馬路,阿娥就甩開婦人獨自奔跑起來。滿街的汽車和摩托都驚叫著停住了,司機們大為吃驚地看著這名白發飄飄的老女人橫穿馬路,一時像發生了大事情似的。跑過了馬路之後,阿娥又變得虛弱起來,她扶著老鄰居的臂膀,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她久違了的那種生活中去了。那是不是阿娥的老板所猜中的目的地呢?已經沒人知道了。
原載於《山花》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