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力湧動(獨幕劇)(2 / 3)

林老板:(不服氣地)同我們這種人來往有什麼不好呢?

彭姨:(橫了林老板一眼)你們都是一夥強盜,攪得她的生活亂糟糟的。現在她最需要的是秩序。

林老板:您的話總是讓我害怕,讓我感到這是她,也是我最後的掙紮了。天氣越來越變化無常,老年人的關節炎……花六十年的時間建立的秩序禁錮不了她,她坐在這裏,沒有一刻目光不往外溜,莫非您不知道?

彭姨:(鄙夷地)難道我對她的了解還不如你?你這條渾身關節發炎的瘟狗,你究竟知道些什麼呢?不過是表麵的皮毛罷了。你看見她坐在這裏,心神恍惚,你就想她同你們是一流貨色。可你不知道,她雖坐在這裏,其實並不坐在這裏,她的頑強的意誌從來沒有背叛過她。她早上一醒來,就把對你們的牽掛全打消,開始新的一天。剛才我看見你店裏的老牛頭來過了,你們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我知道你不會說出來,但是你們瞞不了我的。(生氣地一把推開林老板,坐在他剛坐過的椅子上,露出一臉女王似的表情。)

林老板:(畏縮地)我當然不能同您相比,您是述遺最老的朋友,我隻不過是她的熟人。我總是將你們之間的關係想了又想,那種一致性啊,實在讓我欽佩。講到我,我和她的念頭總是南轅北轍,不過我們總是想著同一件事,我、她,還有老牛頭,包括我們所有的夥計。如您所知,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老牛頭整天在豆子堆裏睡覺;新來的兩個夥計一直在幹著偷盜原料的勾當,將黃豆賣給他們老鄉。隻有述遺老太婆來買豆腐時我們的精神才暫時振作一會兒。您知道,她是能夠讓我們起死回生的那種老女人。

彭姨:(一直冷冷地笑著)她到哪裏去了?

林老板:她找老牛頭談話去了。老牛頭這一回倔勁發作了,整天瘋瘋癲癲的,不肯醒來。誰不讓他睡覺,他就對誰講瘋話,時常講得那幾個夥計都害怕起來,抱成一團簌簌發抖。你說說看,她是不是一個巫婆?

彭姨:你這家夥,總是這樣背後說她的壞話嗎?

林老板:我怎麼敢?我隻是說出心裏的猜疑罷了。即算她是一位巫婆,也不會減輕我對她的尊敬啊。在如今這種淒涼的生活裏,隻能相信那種超自然的事情了。呸!我真該死!

彭姨:(朝著窗口)述遺!述遺!

林老板:我要走了。(出)

(述遺在門口同林老板擦肩而過,滿臉沮喪的樣子。)

彭姨:我說啊,貓一出現,老鼠就不見蹤影了。(向述遺)不甘心的老婆子,你還在對自己放任自流啊。

述遺:他的情形實在是慘不忍睹,人竟可以在那種境地裏苟延。

彭姨:老牛頭?你要永世讓自己陷在泥坑裏啊!(跺了跺腳)我和你說的話你總聽不進去。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給了那兩個陰險的夥計狠狠一擊呢?

述遺:那兩個善良的小孩?每次他們一見到我就安靜了,不再吵著要回家。林老板對他們太冷酷了,當然他自己也是一籌莫展。(猶豫不決)有時我想,或許我從此不去豆腐店,他們的情況反而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他們大家都有美好的憧憬,生活卻是每況愈下。(凝視著窗外的那棵泡桐樹)又是一個秋天到來了,秋天是最難熬的,就連老鼠都在呻吟;老牛頭顯然是不管不顧了,他一邊睡覺口裏一邊嚼生黃豆,像一頭牲口。然而我卻對他們看見過的東西有濃厚的興趣。(翻眼沉思)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外麵傳說是豆腐店的地麵出現了奇怪的裂口,裏麵湧出成千上萬的蜈蚣,不過這種荒謬的說法沒有意義,我寧願相信那是一種難言之隱。

彭姨:(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你真是沒完沒了啊。我想起你那死去的老父親了,他做圖書管理員,卻恨不得將每本書都看一遍,結果本職工作搞得一塌糊塗。人怎麼能夠如此貪婪呢?我去找他借書,每次都撞見他正在翻閱圖書,我等上半天,他總算起身了,卻又把書拿錯。(忽地站起身踱步)我看你在步他的後塵!你的腳不是走在堅硬的地上,你在虛浮中遊蕩。

述遺:(驚駭地)啊,你的話一句一句敲在我的心上,從什麼時候起,我失去了那種根本的依托,將自己在恐慌中懸置?我,製花廠退休的老婆子,如今完全喪失了理智,開始追逐那些假花的影子。老彭,老彭,你再留一會兒吧,像我們年輕時候那樣,並排坐下,我將腦袋靠著你的肩頭,你的手握著我的手……啊,你不願坐下?有什麼疑問嗎?你就要走了?等一等!

(彭姨出,述遺急跟出,忽又止步。)

(自言自語)她拋下我了。(頹然坐下)她拋下我了!我太不像話了,我活該倒黴,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怎麼啦?今年是我六十歲,要出問題了嗎?這個彭姨,她路過豆腐店的時候那目光是多麼仇恨啊!好多年以前,就在離這裏不遠的樹林邊,她和林老板花前月下地談情說愛呢。

(兩個夥計上。他們是衣衫襤褸的農村青年,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掛著卑賤的微笑,在門口你推我我推你地謙讓著。)

夥計甲:述遺老媽媽,我們活不成了呢,林老板將我們趕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居住,我們真是度日如年啊。你簡直想象不出……

述遺:(不動聲色地)哪種地方?

夥計乙:(忸怩了老半天,突然下了決心開口)讓我來說吧。那裏,根本不是人可以住的地方,鴨子還差不多。簡單地說,就是地上挖的一個坑,坑邊埋了幾根木柱子,上麵蓋了一個茅草頂。一下大雨啊,裏麵成了遊泳池。我們兩個都快泡成爛肉了,您看看我的腳。(伸出紅肉綻開的腳板。述遺皺眉。)我們差點沒法走路了,剛才我們是相互攙扶著,走走停停到了這裏。

述遺:你們沒有反抗嗎?(嚴厲地)為什麼不反抗?

夥計乙:沒有用的。林老板天一黑就將所有的房間全鎖起來,所有的夥計都被他趕進坑裏,隻有老牛頭被他鎖在儲藏室,那裏麵老鼠那麼大,我擔心他遲早會被咬死。林老板自己也不在房裏,他在屋簷下鋪張席子,就坐在那裏熬夜;要是下雨天,他也抱怨關節痛。您夜裏沒來過,所以不知道這些事。

述遺:(沉思地)我是不知道。情況看來比我料想的要嚴重得多。(責難地)但是你們並沒有反抗!真是些廢物。

夥計甲:(眼巴巴地望著述遺)所以才到您這裏來,您可以救我們的。

述遺:(煩躁地)怎樣救?林老板自身難保,我真能救你們嗎?

夥計乙:(眼裏閃出亮光,聲音變成清脆的童音)老板聽您的話!三年前,豆腐生意變得清淡的時候,老板就對我們說過他的命運都掌握在您手中,您有生殺大權;他還說我們大家全逃不脫。

述遺:真是無稽之談!林老板是怎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嗎?其實啊,我反而是受他控製呢,他的行徑把我往泥坑裏拖……等一等,你們看見紙花了沒有?看,這屋裏到處飛著它們!什麼地方刮來的呀?(舉著雙手在房裏轉來轉去,兩眼茫茫。)

(兩夥計恐懼地瞪著她,悄悄地往門口移動腳步。)

述遺:不要走!你們這兩個意誌薄弱的家夥,怎麼就不能堅持一下!目的達不到就走,這就是你們的派頭。我看呀,林老板對你們不存絲毫幻想,你們正是那號人,隻配住在爛泥坑裏頭。這就對了,站在那裏不要動,好好聽我說。從前我呀,在一個製花廠工作,我們從早到晚用紙和塑料製出各式各樣的假花,那種工作具有無窮的樂趣!你想參觀工廠嗎?你就得把自己變成浮雲似的一朵大白花。我的同事,就是你們稱她彭姨的那位老女人,有一天製成了一個巨大的、放在靈堂裏的那種悼念花圈,她的舉動讓我們大家吃了一驚。那種花圈,上麵的每一朵小白花都像一隻要起飛的蝴蝶。接著她的未婚夫,也就是你們的林老板來了,他和她抱頭痛哭。他們在製花廠後麵的樹林邊走過來走過去,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後來就徹底分手了。林老板是外地人,我們都以為他要離開此地回家鄉,誰也沒想到他開了這爿豆腐店,從此在我們街上定居了。彭姨常從豆腐店門口路過,而他,見了彭姨就躲。現在你們該有點明白你們林老板心裏有多麼重的心事了吧?哈,她又來了,你們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