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力湧動(獨幕劇)(1 / 3)

人物

述遺——製花廠退休老女工

彭姨——製花廠退休老女工

林老板——豆腐店老板

老牛頭——林老板的老雇員

夥計甲——豆腐店夥計

夥計乙——豆腐店夥計

(一間十二平方米左右的房間,房門和窗戶都朝著街上。從窗口向外看,可以看見馬路對麵是一家很大的豆腐店,店門上方有一塊棕色的招牌,上麵寫著“林記豆腐店”。白色的字跡有些剝落了。房間內有一張寬大簡陋的舊床,床底下塞著十幾個小木箱,每個箱子上都掛著一把生鏽的小鎖,箱子的尺寸不一,最小的隻有一本書那麼大。述遺坐在窗前的桌子旁邊,她的臉一半在光線裏,一半在陰暗中,這使她的頭發看起來也是一半灰黑,一半花白。她的背有點駝,手上的皮膚帶青色,雙腳在桌子下麵蹭來蹭去的。忽然她舉起一隻手,向馬路對麵豆腐店裏的老板打招呼,模樣猥瑣的林老板立刻走出店門,橫過馬路,向述遺家走來。)

林老板:今天不要豆腐嗎?

述遺:(皺眉)不要。這種天氣實在提不起食欲來吃東西,我已經喝了兩天稀飯了,我腸子都已經萎縮了。你昨天告訴我的事可是真的嗎?我心裏放不下。

林老板:千真萬確。還有老牛頭可以作證。那是什麼樣的一樁事呢?我說出來會不會歪曲了它呢?讓我回憶一下。我記得天上有星星,外麵的景色模模糊糊,我和老牛頭坐在外麵的水泥凳子上喝米酒。不知怎麼,我們屁股下頭那冷冰冰硬邦邦的凳子無緣無故地發出一種嘈雜聲,起先我以為是那兩個該死的夥計搗鬼,就站起來察看了一圈。正在我要回到座位上時,老牛頭翻著白眼,焦急地用一根指頭指著自己腳下,我一看,我的媽呀……我們兩個差不多是爬回屋子裏去的。

述遺:到底看見了什麼?就不能說清楚嗎?(站起身來將牆角的一把椅子搬到林老板麵前。林老板臉上顯出感激和迷惑混雜的表情。)你請坐下,慢慢想起來再說。

(椅子上的林老板努力振作自己。)

林老板:我們正在喝酒,當時天上很紅,沒有星星。

(臉上一片茫然,思路斷了。)

述遺:這你已經說過了,不要急,我知道這很難,慢慢再想。

林老板:(上半身軟弱無力地倚在椅子靠背上)天上有星星?

述遺:這你已經說過了,必定是很美的夜晚。

林老板:你說什麼?你不要亂說。

述遺:好,我閉嘴。

林老板:(頹然地四顧)我想不起來了。

(述遺那自始至終凝視著他的目光這時失望地散亂了,她顯得有點煩,雙手緊握。)

述遺:那就不要想了。明天,或者後天,總會想起來。

林老板:我死也想不起來了。我還不如把老牛頭叫來。但是他不肯來的,他整天躲在裝黃豆的儲藏室裏簌簌發抖,到了半夜就喊口號。

述遺:喊口號?

林老板:對,喊口號。他喊:“勝利屬於我們!”“天亮啦!衝呀!”你等一等,我看見老牛頭出來了,我叫他過來。(走到門口)老牛頭!老牛頭!

(老牛頭入。麵色顯得營養不良,花白胡須,上嘴唇和眼角各有一顆很大的老年痣,神色慌張。)

老牛頭:是喊我嗎?這麼說我已經橫過馬路,到述遺老太婆家裏來了?不堪回首呀,真是不堪回首!

述遺:什麼事情不堪回首呢?能不能說出來?

老牛頭:說出來?(往後一跳)你這個老太婆呀,你竟會有這樣一種想法!啊,我還是回去睡覺吧,外麵的光線刺得我心裏好痛啊,還是睡著了好,也許再醒來就可以重新開始了。林老板,我在你店裏幹了多少年了?

林老板:快三十年了,回想起來還像昨天才來似的,你可並不怎麼安分啊。

老牛頭:(向述遺)你看,快三十年了,日日聞著豆子的臭味入夢,日日腳上穿膠靴,兩手泡在水裏。我這就走了,我再不走就要睡著了。(自語道)怎麼到處都是這種奇怪的光?眼前的人看起來就像被劈成了兩半。(出門)

林老板:(活躍起來)我沒有說錯吧?那種事,沒有人會想得起來,更說不出口。人一進入回憶呀,就會產生那種災難性的預感。所以老牛頭整天睡呀睡的,還亂喊口號,把玻璃都砸碎。很可能他剛才把你認作他媽媽了,他很早就對我說過,說述遺老太婆其實就是他媽媽,(興奮地推開椅子站起來)這多有趣!

述遺:我?我和他年齡差不多吧?

林老板:這同年齡沒關係。(目光炯炯)他睡得迷裏迷糊的,哪裏還記得什麼年齡?你不覺得他說起話來像個嬰兒嗎?他老說我們店裏臭烘烘的,可從不動手搞一下衛生。他就是這種人。

述遺:啊,我有點明白了。(口氣冷淡地)最近你們店裏做的豆腐怎麼這麼白?

林老板:我們增加了漂白劑,現在人人都這麼幹,為的是賞心悅目。

述遺:會引起慢性中毒吧?

林老板:不要怕,那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眼珠看著上方的窗玻璃發了呆)每次你隔著馬路叫我們,我們馬上聽到了。最近你顯得有些急躁似的。

述遺:那是因為你們總惦記著我吧。那兩個小夥計怎麼樣?

林老板:情況不妙,他們同別的夥計日日吵嘴,合不來,這種陰暗的地方好像留不住他們。昨天他們鄉下的父母找來了。四位老人哭哭啼啼的,兩個夥計都躲在水池裏不肯出來。那出戲演了好久,最後還是老人們不耐煩了,決定乘當日的車回家。我和老牛頭站在那裏,看著他們衰老的背影直搖頭。他們一走那兩個夥計就出來了,蹲在那裏低聲商量事情,我知道他們是商量走的事,不過他們暫時走不了的。

述遺:為什麼?

林老板:怎麼能想走就走呢?那麼多的遺留問題他們是擺不脫的,除非化作一隻蜻蜓從窗口飛出去。唉,我的豆腐店,孕育了多少我青春時代的夢想啊。(神誌不清的樣子)多少年過去了?述遺你記得嗎?滿街都跑著野貓的地方,正是我們理想中的所在啊。(突然一驚)老牛頭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就像他沒來過一樣!哈,我知道,他又到儲藏室睡覺去了,他越來越會偷懶了,他在我麵前擺老資格,我拿他沒辦法。夏天時他還睡在水池裏,和那些豆腐泡在一起呢,這種人是無可救藥了。(在房裏走來走去,突然又停住。)不行啊,述遺!

述遺:什麼事?

林老板:我發現你現在不怎麼注意周圍的變化,這對你來說很危險。昨天下午街口放鞭炮,我從你窗前路過,看見你睡得死死的,我就想,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很多人都是睡下去就再也沒醒來。

述遺:我想找老牛頭談話,不深入談一次心裏不安。

林老板: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免得和你們碰麵。老牛頭一看見我就要擺老資格,總想在氣勢上壓倒我,我在他的折磨下都快撐不下去了。

(述遺出。可以從窗口看見她快步橫過馬路,走路的樣子神經兮兮的。林老板在房內東查西看。)

林老板:(彎下腰自言自語)這個老女人在床底下放了這麼多的木箱子,箱子還上了鎖,真是不可思議,她能有什麼秘密東西鎖在裏頭呢?她一直住在我對麵,對我的事了如指掌,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我還是出去站一站吧,這房裏有股晦氣。不好,母夜叉來了!

(彭姨推門上。她是六十多歲的胖老太婆,稀疏的頭發在後麵綰成一個髻,一身肉顫顫的,目光昏暗。)

彭姨:述遺!述遺呢?(向林老板)該死的,怎麼你一個人站在這裏?我早囑咐過她,不要同你們這種人來往,她呀,就是心腸太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