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進了院門,走到新搭的葡萄架下麵,躺在那把躺椅上,就再也不能動了。他覺得自己重又掉進了熟悉的墓穴裏,而這裏頭到處都是清澈的眼睛,他不願看到的眼睛。為什麼他在禾村的時候,要那樣拚命幹活呢?是為了給阿翠阿蓮留些錢,自己好早日離開?其實到現在他也沒有正式考慮過離開家的事。阿蓮一進屋就到豬圈那邊去了,遠文知道那頭小花豬是她最喜愛的。他睜開眼,看見阿翠泡了濃茶給他端來。
“爹爹在外頭一定是很如意的。”
她蹲在躺椅邊,眼睛看著地,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畫。
遠文在心裏嘀咕,並不是誰離不了誰嘛,說不定阿蓮自有打算呢。倒是阿翠前途莫測,但這事遠文不願多想。這個墓穴裏是很溫暖的,小小的昆蟲在空中飛來飛去,架子上那些探頭探腦的葡萄也很有趣。他還聽到豬在槽裏歡快地吃著——一頭花豬一頭黑豬。他想,有女兒就是不一樣啊。兩個女兒就是兩朵花,開放在這昏沉的墓穴裏,給這裏帶來了生氣。遠文記不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這個家變成墓穴的,也許妻子還沒死的時候就開始了吧。那段時間他產生過幻視,隻要是妻子碰過的東西,短時間內在他眼裏就成了灰燼。那些個杯子啦,藥罐啦,毛巾啦,統統消失過,找都找不到。當然最後它們又回來了。妻子死了後他就把她用過的東西統統扔出去了,“眼不見為淨”。有病的妻子生出了兩個這麼健康的女兒,這件事有時令他高興,有時又令他恐慌。她們的青春咄咄逼人,逼得遠文隻好不斷出走。禾村或蒿村這些地方,充滿著行動遲緩、目光黏滯的人,對於遠文這種惴惴不安的人來說是一種很好的調整。遠文總在心裏說,如果老了就去那些地方度過老年吧。但現在離“老”似乎還很遙遠。
他用力睜了睜眼,看見阿翠在晾衣服,他的衣服,已經洗過了。好多年前,妻子也站在同一個地點做這件事。他似乎又聽見了她的抱怨,她每天都要抱怨光線太亮、窗簾沒拉好之類的事。那時遠文自己也怕曬,可能是受她的影響,這事還成了村裏的笑柄。女兒們是不怕太陽曬的,阿蓮小的時候經常在菜園裏唱她自己編的兒歌,一待就是一上午。那時,就連妻子看了她的樣子都有點感動。妻子悄悄地對他說,阿蓮這個樣子,長大了會不會對自己的前途期望過高啊?後來的發展證明那種擔心是多餘的,阿蓮現在甚至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要頭腦清醒。阿蓮既不像他也不像她媽,到底像誰呢?想來想去,可能是像她姑姑。她姑姑像她這麼大時就跟了一個男人去城裏開布店去了。遠文覺得自己的妹妹遠比自己篤定,有主張。
然而對於阿翠,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爹爹,你說我的養蠍子的計劃實現得了嗎?”阿翠問。
“實現得了。等爹爹賺了錢你就去養吧。”
“我喜歡有毒的動物,養起來也方便,沒人敢偷。”
“那可是危險的工作。”
“危險什麼呢?我看一點危險都沒有。我將來就靠這個為生。”
遠文不由得笑起來,瞌睡也沒有了。他把刨子和鋸子撿進屋內時,突然發現屋裏亮堂堂的,那些窗簾全被扯掉了。是剛剛扯掉的,還是早就扯掉了呢?他又走進自己房裏,竟也有些不習慣。阿蓮在廚房裏做飯,酸菜炒肉的好聞的氣味飄了過來,阿蓮真是賢惠的女孩啊。他聽見她在嗬斥阿翠。從表麵看,阿翠是受她姐姐的領導的。由於臥房裏亮得讓他難受,他就到廳屋裏去抽煙。
一會兒飯菜就上桌了。三個人都悶著頭吃。遠文看見自己回來了,女兒們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樣子,心裏就很歉疚。他討好地問阿蓮要不要買花布做襯衫。
“不要。”阿蓮斷然拒絕。
遠文吃完飯就坐在門口生氣,最近他變得像小孩一樣愛生氣了。
“爹爹這一次什麼時候走啊?”阿翠一邊弄她的剪紙一邊問。
“我剛回來,你就盼我走嗎?”
“你要是在家,我就老在心裏掛著:爹爹什麼時候走呢?這樣掛念著什麼都幹不了。真的走了之後,反倒安下心來。阿蓮正好相反,每次你一走她就氣憤得不得了。”
“走了之後你倒有了盼頭了,是嗎?”
“是啊,盼你回家嘛。”
她蹦蹦跳跳地拿著剪紙到外麵去了,畢竟是孩子,對一些事說過就忘。阿蓮可就不這樣了,她陰沉著臉在屋裏忙進忙出的,大有示威的意味。遠文想,要是賣掉了花豬,她們會在城裏待多久呢?阿蓮的心裏肯定是很苦的,遠文沒有能力同情她,隻能任其自然。上個月來過一個做媒的,後來阿蓮還同那男的見了一麵。那人不太聰明,還有些苦相,他不是種田的,是一個彈花匠。媒婆帶他到家裏來彈花,阿蓮看見他的彈花工具眼裏就閃出光來了。彈著棉花,那人忽然對阿蓮說,家裏有一個未婚妻,說得阿蓮竟掉下眼淚。遠文看了之後,真是驚訝不已。這個蠢裏蠢氣的男子,就憑一副髒兮兮的彈花工具勾走了阿蓮的心!那人離開後遠文心裏的那塊石頭才落地。
阿蓮既然熱切盼望離家,實在沒必要把家裏的事看得這麼重,還同他較真生氣。想要離家的阿蓮和看重合家團圓的阿蓮,到底哪個是真實的呢?還是她從來就這樣自相矛盾?遠文對直望出去,看見被他修好的籬笆,他心裏想,她們倆才不怕陌生人呢,她們會打開院門,將來人迎進屋裏。
院門那裏進來了一個人,是孩子們的舅媽,典型的、長相粗糙的農家婦女。舅媽進門後就東張西望的,一副放心不下的樣子。
“當家的啊,你怎麼讓女孩自己決定終身大事呢?我都聽說了!”
她高聲嚷嚷,雖然遠文心裏有點厭惡,也隻好忍著,她畢竟有恩於自己。當年阿蓮出麻疹,還是她救下了孩子呢。
“遠文我告訴你,兩個小孩裏頭,危險的是阿翠!別看阿蓮罵罵叨叨的,她到頭來會死守住這個家。阿翠可就難說了!”
“知道了。”遠文不想再聽下去。
女人衝進屋內。過了一會兒,遠文就聽見她在屋內和阿蓮爭吵。
當遠文睡了一會,昏昏沉沉從躺椅上抬起頭來時,居然看見舅媽滿臉是血往外跑,口裏還喊著“救命”。他連忙站起來。一會兒阿蓮也出來了,麵無表情。
“誰要她來管我們家的事啊,瓦罐子爆炸,炸著了她。”她說了這一句就一扭身進去了,遠文好像還聽見她在笑。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跑進屋裏,大聲喊:
“阿翠!阿翠!”
他全身無力,差點坐到地上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衝向外麵狂喊。他衝到後院,看見海藍色的襯衫,那正是阿翠,她坐在榆樹下聚精會神地剪紙。阿翠抬起頭,笑嘻嘻地說:
“爹爹也會著急啊。”
“屋裏是怎麼回事?!”
“是舅媽自己去撞玻璃窗,碎玻璃紮壞了她的臉。”
“哦——你剪什麼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