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蒲老師並沒有住到劉公廟去,他就住在他的一個學生的家裏,那一家離市場不遠。我等了好久他才賣完甘蔗,然後他就收了攤子,回他學生的家。
他的學生也是一個老鰥夫,約莫有五十歲了。這人我認得,他在城裏撿垃圾廢品為生,我們叫他垃圾老漢。不過以前我不知道他是遠蒲老師的學生,這一次別人才告訴我。垃圾老漢家有兩間房,後麵有個院子,院子裏堆滿了酒瓶子啦,鐵絲啦,舊書報啦之類的廢品。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裏收來許多一米多長的頭發,這些頭發全編成了辮子,一條一條地掛在院子當中的一棵枯死的槐樹上頭,風一吹,就像許多飛蛇在亂舞。我曾經賣給垃圾老漢一個舊銅香爐,所以去過他家。我認為,這個人是本市最古怪的人物之一。
我遠遠地跟隨遠蒲老師,待他進了屋之後,我就過去敲門。開門的是垃圾老漢。
“我來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支銅拐杖,你收不收?”我站在門口說。
他將我讓進去,他的臉上表情呆板。我打量著這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心裏猜想著遠蒲老師可能在後麵那間房裏吧。不料他從烏黑的帳子裏頭發出了聲音。
“阿苕啊,你不要挖空心思跟著我嘛,你有你的事情嘛。”
垃圾老漢似乎怕我打擾了他的睡眠,就要我到另外一間房去。這間房更破,連床都沒有,就架一塊門板當床。我的眼珠溜來溜去的。
“你是找他的小鳥兒吧,早就放飛了。原來還有些白鼠,也放走了。他不願意給自己增加負擔,這種事上他是很精明的。”垃圾老漢說。
“你和他在一起過得很愉快吧?”我有些嫉妒地問。
“這年頭,誰會很愉快呢?”他茫然地笑了笑,“他是我的老師,我總不能不要他住在這裏吧,再說我也願意。”
我還想說點什麼,遠蒲老師已經在那間房裏吼起來了。
“你沒有你的事嗎,阿苕?你這不知死活的家夥啊!”
我以為他要來打我了,就抱著頭衝了出去。
我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回想遠蒲老師慘不忍睹的現狀。到底是什麼使得他如此地自暴自棄,將任何事都不放在眼裏了呢?我抬起頭來看街上的人,我看到他們那惶惑的眼色,他們全都弓著背匆匆地行走,像一些逃難的人。當他們經過遠蒲老師那棟小木樓的時候,沒有人抬起頭來看一眼。這些麵熟的人,他們全都懷著另外的心思。
老汪還守在那張大門旁。他才是真正的家貓,主人已經走了,還死死地守著房子。倒是那兩隻老黃貓再也沒見到過了,它們大概也繼承了遠蒲老師的性情吧。
“我今天又看見他了。”老汪仍然是眼淚汪汪的。
“他好嗎?”
“怎麼會不好!他活蹦亂跳的,裝成一頭山羊,我還是認出了他。你看看這張木門,這上麵的木紋熱得發燙呢。”
我不想聽他的瘋話,我要回家。他在原地喊道:
“你從他那裏什麼都得不到!”
遠蒲老師不再做我的知心人了,他的小木樓長年鎖著,他自己住進了垃圾老漢那破爛的家,幹起了賣水果的營生。我看見他賣過甘蔗、蘋果、梨,還有荔枝。我的要改變自己處境的想法是落空了,而且我的想法也有了變化,我已經不認為我的處境是可以改變得了的了。站在三流旅館的前台接待客人同站在一流大學的講台上授課並沒有什麼區別。我想到遠蒲老師,他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身體力行地否定了他自己青年時代的奮鬥目標,這肯定不是忽發奇想,而是長久的深思熟慮的結果。
我們小城的人們仍然保持著同遠蒲老師交流的習慣。我們不去市場,因為在市場裏,遠蒲老師絕對不會理睬我們;我們也不去垃圾老漢的家,因為垃圾老漢十分反感我們的騷擾。我們仍然在小木樓的門前聚集,我們就像落在那門前的烏鴉。現在,即使是豎著耳朵聽,也什麼都聽不到,大家隻好作罷。於失魂落魄之中,由老汪首先開口,我們相互訴說起來了。
“多麼寂寞啊。”
“遠蒲老師為什麼要拋開我們呢?”
“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會不會沉淪啊?”
“我們應該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通往祖先的那張門關上了,現在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從家裏信步往外走,又走到這裏來了。我們沒地方可去。”
“看看天上這些鳥兒吧,在空氣裏頭劃來劃去的,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
開始的時候,這種訴說給我們的生活裏增加了煩惱。隨著次數的增加,我們變得老練起來了。一些人在訴說時痛不欲生,麵臨末日,但心底裏卻知道:這並不是最後一次訴說。明天,或許還有後天,還要來這裏。也許那時才是希望死滅的時分?這種老練是好,還是不好呢?沒有人去判斷。
一天,事情有了轉機。
我走在路上,遠蒲老師從後麵叫住了我。
“阿苕,你願意當一回勇士嗎?”他熱切地看著我說道。
“怎麼當?”
“我和垃圾老漢要搞人蛇同居,你今夜也來加入吧。”
我知道我是不會死的,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蛇。屋梁上一串一串地掛著,地上一群一群地爬著,就連床上也棲息著好幾條。都是那種黃綠色的、沒見過的品種,一看就像劇毒蛇。看到我小心害怕的樣子,遠蒲老師就笑起來。他說總是要被咬一次的,咬了一次之後就不會有問題了。他果然一點都不顧忌,大模大樣地踩著蛇走過去,又一屁股坐在一條蛇上頭。垃圾老漢從後麵過來了,他的脖子上至少掛了十條蛇。我問這些蛇是哪裏來的,遠蒲老師說是垃圾老漢用那些頭發換來的。“他呀,比我還要精明。”
說話間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頭暈起來。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個大包。我想轉過頭去找那條蛇,但已轉不動了。一會兒脖子就腫得像一棵大樹的樹幹那麼粗,舌頭也麻木了,說出的話含糊不清。朦朧中感到遠蒲老師情緒極其高昂,他正大聲同垃圾老漢說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撐不住,掙紮了幾下就往床上倒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動不了,隻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幾下,垃圾老漢就按住了我的雙手。垃圾老漢朝我俯下身來,我看見他張開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隻手就放進他口中,三下兩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遠蒲老師說:
“看,他的腳指頭還在動呢。”
我又感到腳指頭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圾老漢吃掉了呢?我睡在那裏,昏昏沉沉的,我的身體好像變成了別人的身體,隻能由人擺布。所幸的是倒不覺得特別的痛苦。我的腦袋居然還能考慮問題,我就考慮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還是垃圾老漢危害大這個問題來。我剛想到這上頭就聽見他說:
“當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賣給我的銅香爐,我用它換了十條眼鏡蛇!你想不想留一個全屍?你要是想的話就乖乖的不要動啊。”
遠蒲老師說要把我扔到外麵去,因為我占了他睡覺的地方。他又抱怨說他現在越來越脆弱了,一點風吹草動就緊張,更不要說在自己家裏塞一個大活人了,這簡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來垃圾老漢的家已經成了他的家啊。他倆嘰嘰咕咕地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不動我,“讓他自己清醒。”後來他們就鎖上門出去了。
我的身體消失的那一夜他們沒待在家裏。我能夠看,能夠聽,也能夠想,但我沒有身體。不知道身體是被垃圾老漢吃掉了還是被什麼東西遮住了。蛇們在屋裏靜靜地遊來遊去的,燈光下麵,綠色的鱗片閃閃發光。現在我不用害怕它們了,這些沉默的動物是多麼美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