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苕,你可要仔細啊。”
我聽見遠蒲老師在說話,但他不在屋裏,他在什麼地方呢?我看見了“又一次遠征”這幾個字。有蛇的夜晚是興奮的,各式各樣的念頭連連產生。那些蛇自己卻並不興奮,它們有目的地潛行著,互不幹擾,各行其道。我一貫小看垃圾老漢的破屋子,平時視而不見,現在遠蒲老師將我帶到這裏,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經結束了。新的生活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我會不會是這些蛇當中的一條呢?我盯住了一條近乎淡黃色的小蛇,這條蛇待在牆根,幾乎不怎麼運動,就好像害羞似的。我決定將它看作我自己。我剛剛作出這個決定,外麵的人們就擁進來了。一時人聲嘈雜,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我摸著自己恢複了正常的身體,吃驚地傾聽著人們的奇談怪論。
“隻要我們大聲地講出自己的意見,你也講,我也講,事情就會朝好的方麵發展。”
“遠蒲老師隨便占據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沒的場所。”
“我們要加油啊,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聽說這屋裏來過蛇?”
“剛才我睡在家裏,有人在我耳邊講起洪水的事,然後我就死命奔到這裏來了。啊,我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老師啊,老師啊!把我們帶出沼澤地吧!”
“聽,老黃貓!”
“我以為我活不過今天了,我又活過來了,天哪!”
每個人都在努力說話,誰也不注意誰,場麵相當熱烈。我回轉身,看見遠蒲老師睡過的床上坐了七八個人。一會兒那床支撐不了,就塌下去了,鋪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沒人在乎這個,那七八個人就勢坐在地上繼續說話。這些人我全都認識,他們都是這城裏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全是些忙忙碌碌、哭喪著臉的窮人,平時很少見到他們有活躍的時候。他們一般說話的時候隻說半句,顯得極其不耐煩和厭世。如果聽者沒有從那半句話裏頭猜出他們的意思,他們有時會咆哮不已,兩眼血紅,像要殺人似的。在這個不尋常的夜裏,他們的性情徹底改變了,看得出他們每個人都充滿了熱望。
外麵天已經亮了。垃圾老漢的聲音由遠而近。忽然,這些自說自話的人全靜了下來,然後他們就向外擁去,我也被挾持著到了外頭。我並沒有看見遠蒲老師和垃圾老漢的影子,我僅僅聽見大家都在激動地低語:“我的天啊!”看來他們是害怕同遠蒲老師打照麵的,他們心裏有鬼。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迎麵過去的行人都顯得有點鬼頭鬼腦的。他們要躲著我,我也要躲著他們,我從他們身上散發的氣味嗅出他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老汪朝我走過來了,他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情緒激動地說:
“阿苕阿苕,他逼得我沒路走了!”
“誰?”
“還能有誰呢?我告訴你,那張大門已經開始流血了,就從木紋裏頭流出來。我看著那些血,心裏想,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呢?你也看見了,我一直忍,忍了這麼些天,後來大門才流血的。他真是絲毫不肯放鬆啊。”
我很疲倦,想要離開,但是老汪抓住我不放。我聽到嚓嚓兩聲,是他撕開襯衫的前襟。他的胸膛露出來,正中有一個鮮紅的傷口。
“來!你湊過來仔細看看我胸膛裏有些什麼!”
我扭過臉去不敢看,他就放開了我。他神情淒苦,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那是另一種傷害,同他胸口的傷無關。
他離開了我。我看見他走得很費力,一隻手捂著胸口。
當我抬起迷惘的眼睛時,那些路人已經不再鬼頭鬼腦了。有一大群人迎著我走過來,他們每個人到了我麵前都扯開胸前的衣襟,於是我看到了一式一樣的傷口,傷口全都鮮紅,不流血。這些人我不怎麼麵熟,他們是從哪裏來的呢?我仔細辨認了一下他們的衣服,這些衣服全都是用本地產的一種家製粗布做的。這就是說,他們是本地人。可是幾乎小城裏的每個人我都認識,卻從未見過這些人。他們敞開的衣裳被風吹得鼓起來,一個個像鳥兒一樣從我麵前飛過去。這時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立刻就愣住了。不,我可不想看!
遠蒲老師開始賣葡萄了。他順著眼擺弄那些綠葡萄,但我知道他已將我們這一群人看得清清楚楚。現在我們在他眼裏成了一群什麼人呢?看見他,我胸前的傷口就隱隱作痛,這種痛又有點刺激我的想象,我記起了那個與蛇同居的暈乎乎的夜晚。
老汪忸怩了好一陣,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開口。
“我現在對那張門的每一道木紋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他終於說出口。
“你瞎跑些什麼呢?老老實實地守著它就好。”遠蒲老師說話時連眼都沒抬。
“是啊是啊,我真是慚愧得很。”
除了老汪,我旁邊的這些人都不開口。因為他們全是些心神渙散的家夥,平時叫得凶,到了正式場合就什麼都說不出。此外他們還很自卑。遠蒲老師揮了揮手,我們大家就往四麵散開,離得遠遠的,但又都不走。這時垃圾老漢過來了,他是來幫遠蒲老師送貨的,他大聲對遠蒲老師講話,將我們稱為“螞蟥”。我們都聽到了他的話,心裏都很憤憤不平。垃圾老漢對我們並無惡意,他的話很難聽懂,他說:“螞蟥們是傳播信息的高手。”我覺得這次隻有我一個人聽懂了這句話,就暗暗地為自己感到慶幸。我瞟著站得不遠的老汪,看見他神情古怪,往前伸著兩隻手臂在空氣中摸來摸去的。從他的動作看去,他似乎努力要抓住一個在空中遊動的物體,卻怎麼也抓不住。
今天一大早我們這些人在那座小木樓的前麵約好來看遠蒲老師,我們中有的人還吹噓說,見了遠蒲老師就要“盡情傾訴”。結果呢,大家都啞了似的,灰溜溜地站在一邊。這正是我們這些人的本性,滿腦子虛假的大話,真話一句也說不出。
“他是一位世紀老人!”垃圾老漢誇張地吼了一句。
我們往旁邊退得更遠了,不過還是沒人離開。我們到底對什麼事不甘心,自己也是不清楚的,隻是覺得守在那裏,也許就能夠目睹奇跡發生。
遠蒲老師緩緩地抬起頭來了,他的動作牽動著大家的目光。我覺得似乎有一個重物壓在他頭上,他要咬緊牙關才使脖子得以伸直。他的臉沒有轉向我們,因為買葡萄的小孩們一窩蜂地擁到了他麵前。葡萄在我們小城裏是稀罕的水果,遠蒲老師的臉上透出一個小販應有的精明。當他賣完第五串葡萄的時候,他頭上的重物就消失了。他的頭昂得那麼高,哪怕我走近去看,也看不到他臉上有一塊老年斑。遠蒲老師真是返老還童了。
遠蒲老師是不是改變了同我們交流的方式呢?從前,我們同他進行過那種近距離的交流,我們將他看作生活中的依靠,定期地通過他來化解心中的鬱悶。後來他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這種消失並不是真的消失,我們對他更加魂牽夢縈了。他住在垃圾裏頭,我們的思緒裏也就攜帶著垃圾。當我同老汪進行談話時,他會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酒瓶的回收利用價值很高啊。”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現在他的眼睛連看都不看我們,這使我們人心惶惶。靜下來的時候,我會想到,這種心神不寧的懸置狀態也許是更為有力的牽製?將你拋在曠野裏,那裏到處潛伏著野獸,而他,也潛伏在一個你所知道的地方,那時你會怎樣做呢?我就站在那裏東想西想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開。
葡萄已經賣完了,小孩們也已經散去,隻有遠蒲老師還坐在那塊木板後麵。我的同伴也已經走完了。遠蒲老師嘴角掛著冷笑點燃了一支煙。
我硬著頭皮想過去幫他搬木板。
“不!”他將食指豎在臉前說道,“這不是你的工作。”
我尷尬地立在那裏。
“你看見橋了麼?”
“沒有。”
“那些橋是很高很高的,不去注意就看不到。你去吧,回家的路上可能會看見它的。”
我走回了家,什麼都沒看到。留在我腦子裏的,是遠蒲老師的那句話。
遠蒲老師不正是那種人生道路上的恩師嗎?
2003年4月30日於北京牡丹園
原載於《長城》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