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2 / 3)

祖母起來之後心情很不好。她泡腫著眼,坐在桌旁抽了很久的煙袋。小非想,誰叫她夢裏頭那麼高興呢!不過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另有原因,因為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午睡後就立刻去地圖前插黃旗,而是不安地看著窗外。

“小非啊,你想不想獨立自主呢?”祖母開口說道。

小非張開口看著祖母,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我老了,慢慢地顧不上你了。你要小心像舟子這種朋友。”她又說。

小非等著她說出更多,可是她閉了嘴,不再言語了。

窗戶外麵有什麼東西持續發出響聲。小非過去一看,看見一隻雞在用爪子刨地,四濺的泥沙打在旁邊一個鐵桶上,當當作響。

“是我們的公雞。”小非向祖母報告。

“我要殺它。”祖母齜了齜牙。

小非顫抖了一下,又記起錘子的事。她到廚房裏去看了看,他不在裏頭。一想到那男孩隨時會闖進來,小非感到自己分外無助。如果他再來要錢,她告不告訴祖母呢?她決定不告訴,因為她要“獨立自主”了。

收拾好廚房,小非從後門走到外麵。她沒看見舟子,倒是舟子的母親同她招呼了。

“小非呀,舟子最近鬼迷心竅了,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半天不回來。她在外麵搞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小非靦腆地說。

“當然,她才不會讓你知道呢。我隻不過通知你一下。”她翻了翻眼珠,又說,“我不反對你同她交往。”

小非注視著她遠去的身影,覺得舟子有這麼個母親是件可笑的事。她當然比不上自己的祖母,她什麼都不知道,隻是在裝蒜。

懶懶散散地走了一陣,小非又回到門口的油菜地裏。看來近兩天舟子已找到她自己的樂趣了,她撇下小非,一個人快活去了。生平第一次,小非感到前途灰暗。祖母不是也說了要撇下她嗎?這可是她從未料到的。就在兩天前,她還打算死皮賴臉纏著祖母,讓她教會自己繪製地圖呢。她可不喜歡獨立自主。

油菜地裏今天有點不同尋常,有人在地的東頭靠豆腐坊的那裏搭了一個茅棚,茅棚搭得很簡陋,稻草的屋頂在陽光下黃燦燦的。這一大片油菜地屬於鎮政府,什麼人選擇了這裏搭茅棚?搭了做什麼用呢?小非朝那邊走去,想看個究竟。

坐在茅棚裏頭的是舟子的父親,他的胳膊撐在一張沒有上漆的小方桌上,腦袋支在兩隻手裏,閉著眼,不知睡著了沒有。小非走到門邊他就張開了眼。

“是小非啊,你看見舟子了嗎?”

“沒有啊,葵叔。這個棚子是你搭的嗎?”

“是啊。”

“搭了幹什麼用?”

“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遮風避雨。”

“誰是無家可歸的人呢?”

“我沒有見過。聽說他們人數不少,我們鎮上也有人來光顧呢。我猜不透舟子的心,她不老老實實幹活,往外麵跑,是有什麼打算吧?”

“我不知道。我想她不會跑到那種地方去吧。”小非為自己說出了大人說的話而得意。她心裏想的“那地方”是梅縣——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葵叔一點都不吃驚,他說:

“不會的,她膽子小。不過這事也難說。”

“葵叔你在這裏幹什麼呢?”

“等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來接頭。可是我又覺得他們不會在白天來,你說呢?”

“不太可能。”小非一本正經地搖著頭。

他顯出失望的樣子,彎下腰撿起自己的斧頭和鋸子走出去了。

等到他走遠了,小非就進茅棚坐下來。棚子很小,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張方桌就占滿了。她剛把門關好,怪事就發生了。祖母在黑洞洞的棚子裏同人說話,語氣很焦急,完全不像她平時說話。小非一吃驚,就將門拉開了。陽光照進來,看見裏頭什麼也沒有。小非抑製住怦怦亂跳的心,坐下來想了一想,然後又關上門。這一次,棚子裏頭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並且連外麵的響動也一點都聽不到。小非使勁回憶,記起祖母好像在對人說家裏要遭水淹了,要先將那張大床搬出去。

她坐了大約五分鍾,實在害怕極了,隻好打開門站到外麵來。向四周看出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蜜蜂還是那麼多,不但有野蜂,竟然還有養蜂人放的蜂,那些蜂箱就放在菜地邊。

小非回到家裏時,祖母已在廚房裏準備晚飯了。小非過去幫著淘米。

“奶奶,我們這裏這條河也會發大水嗎?”

“怎麼會呢?這條河這麼小。你說的是梅縣,那條河可是一條蛟龍,發起怒來將整個縣全部淹掉。先前淹過一回,水退後那裏就變了樣,不再叫梅縣了。”

小非無端地覺得,要是她把剛才在棚子裏聽到的事講出來,祖母也會像梅縣一樣消失,所以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說。

又是一天過去了。小非躺在黑暗中,傾聽著祖母在隔壁床上弄出的響動,突然覺得很委屈,也很怨恨祖母。她咬了咬牙,披上衣服,拿了手電筒,躡手躡腳地從後門到了油菜地裏。她要到那棚子裏看個究竟。

遠遠地她就看見棚子裏點著油燈。是舟子坐在裏頭。小非喜出望外,連忙問她這兩天上哪裏去了。舟子用手支著下巴,說:

“你不要吵,我是沒有資格坐在這裏頭的。這個棚子,是爹爹為那種地方的流浪人修的。我坐在這裏,就是為了同來這裏的人見一麵。”

“流浪人是誰啊?是那個叫錘子的醜男孩嗎?”

“呸!他算什麼東西,隻不過是一個探路的。要不,你來代替我坐這裏吧,我回去吃了飯再來,我都餓得快死了。”

她走了。小非在棚子裏關上門坐了一會兒,那人就來了。小非的牙齒“格格”打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她是一個不太年輕的女人,衣裳破爛,頭發亂七八糟地束著,手裏提了個大竹籃,竹籃裏放著一雙嬰兒鞋。

“原來裏頭已經有人了啊。”她啞著嗓子說。

小非連忙起來讓座,可是女人站著不動,好像在考慮要如何同她說話。

“不。現在你也要同我一塊走了。我抓了誰便是誰。你還是一個小孩,對嗎?”

小非不知道要怎樣回答她才好,就一聲不吭。

“你這就帶我到你家裏去。”

她說完這句話就一把抓起小非,將她推出門外。然後她跟在小非後麵走。

小非用力撞開自家的門,為的是弄出很大的響聲,吵醒祖母。但她並沒有達到目的。一進屋女人就死死揪住小非,生怕她跑掉。她很快找到了祖母,就點亮燈,然後過去將祖母從床上拖起來。小非要衝上去幫祖母的忙,卻被祖母喝住了。

隻見女人從衣袋裏掏出一卷布帶子。祖母乖乖地將雙手反到後麵去,讓女人將自己的雙手綁住。她的臉上露出令小非詫異的沉痛表情。

那女人將祖母那些小黃旗從抽屜裏端出來放到桌上,拿起一枚很粗的大頭針湊到油燈前去瞧個仔細。

祖母仰著老臉,閉上眼。女人就將那些小黃旗往她臉上插。小非掉過頭去不敢看,她猜想祖母的臉一定被血染紅了。她聽見了祖母的呻吟。奇怪,祖母發出的聲音倒並不見得痛苦,反而如鬆了一口氣似的。於是小非鼓起勇氣麵對祖母了。兩邊臉頰和前額已插滿了小黃旗,鼻子上也被插了幾麵。小非還看見有血順著祖母的脖子流進衣領裏頭。

女人一邊將大頭針紮進那張老臉,一邊歎道:“你多痛快啊!有些事的確是可以夢想成真的!這就成功了。”

小非看得肉麻,就想溜走。但是她被祖母喝住了。

女人歇下來之後,就同祖母並排坐在床上。小非瞟見祖母脖子那裏一片通紅。

“你是來報仇的麼?”小非鼓起勇氣問女人。

女人不回答小非,卻說道:

“你沒看見你奶奶臉上那些地圖嗎?傻孩子!你瞧,她多舒服啊!”

祖母用力揮手,像在趕蚊子一樣。

“她想要什麼?”小非問道。說完又覺得慚愧,因為自己竟要向一個陌生女人詢問關於祖母的需要。

“她要你走開。你回自己臥房裏去吧,但是你可不要睡著了啊。”

小非摸著黑到了她自己的臥房。臥房裏已經有一個人,她用手電一照,照到那人臉上。是錘子。他用手擋著臉說:

“你真凶惡。我是來給你送地圖的,你看,這就是它。你的奶奶盡做些無用功,她畫的那些東西同實際差得太遠了。我要走了,你好好看吧。”

說著他就爬上窗台,縱身一跳,跳下去了。

小非用手電照那些地圖,發現那隻是一張白紙,那種比較硬的繪圖紙。她將白紙收進五屜櫃裏,就上床去躺著。起先她還記著不要睡著了,後來眼睛就打起架來。剛要入夢,門就被推得砰的一聲大響。這回進來的是舟子。舟子嚷嚷著要看那張地圖。

“你到五屜櫃上麵的抽屜裏拿吧。”小非睡眼蒙矓地說。

舟子哢嚓一聲劃燃火柴,把燈點上。

“啊!啊!……”舟子一聲接一聲地驚歎,把小非搞得瞌睡都沒有了。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呀?”小非不耐煩了。

“我看見了你!”她將那紙高舉起來,弄得嘩嘩地響。

小非奪過那張紙,放到油燈前。很顯然,那仍是一張白紙。但舟子要小非拿筆來,小非找出鉛筆,她就在旁邊嚷嚷道:

“你畫呀,畫呀!”

小非畫了一道線,那道線就成了河流的標示。小非又畫了一個圈,那個圈彌漫開來,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從紙上呈現出來。不過這回是一個田螺形狀的地形圖。舟子說:“這是我們鎮啊。”小非入了迷,又畫了很多小圈,小三角,小正方形等等。一會兒工夫,一張複雜的地形圖就呈現在紙上了。小非興奮得哭了出來。

“你哭什麼?你奶奶又不會死!我剛才見過她了,好著呢!”

舟子不高興了,她覺得小非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自高自大。實際上,今天夜裏她同小非分手後她就潛入了小非家中,她看見了一切,心裏既震動又迷惑,所以就待在小非家不走了。當陌生女人往祖母臉上插小旗時,舟子躲在暗處沒來由地興奮著,就好像那張臉是自己的臉一樣。後來,她還和錘子在過道裏撞上了。她被撞倒了,那男孩還在她肚子上踩了一腳,使得她好長時間不能動彈。她躺在黑暗中,聽見屋裏人來人往的,心裏恨恨的。她認為小非向她隱瞞了好多事,而那位祖母,簡直是個法師,不是普通人。現在小非什麼都有了,卻還哭。舟子心裏空空的,眼前發黑。剛才她從抽屜裏拿出那張繪圖紙的時候,看見紙上畫著很多利箭,紮在一顆顆的心上;她每晃動一下紙張,就有一支箭射向空中。後來她要小非畫圖,本來是抱著惡作劇的心理讓她嚇一跳,沒想到她竟無師自通地就畫出了她祖母畫的那種地圖。

“我倒不如去死!”舟子自暴自棄地說。

突然,兩個女孩同時愣住了,因為她們麵前那麵鏡子裏頭出現了祖母的臉。那張臉上沒有小黃旗,卻有很多小洞,像生了痘之後的麻臉一樣,隻不過那些洞都很深。祖母的脖子上還搭著兩隻毛茸茸的爪子,不知是什麼野獸的爪子。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看,但她們身後什麼也沒有。祖母這張嚇人的臉怎麼會映在鏡子裏頭呢?她們實在不敢盯著那張臉瞧了。後來舟子就吹黑了燈。小非叫舟子同她一塊睡到床上去,她們就上了床,兩人都用被單蒙緊了臉。

隔壁祖母房裏一直有響動,小非早注意到了。

“你奶奶盼望怎麼個死法呢?”舟子在被單底下悄悄地說。

“我奶奶不會死!”

“原來我也是這樣想,現在嘛,我已經改變了看法。”

時間已經過了下半夜,祖母房裏還在鬧騰,兩個女孩都聽到了粗重的喘氣聲。小非很想過去看,可又不敢違反祖母的命令。一會兒她就變得迷迷糊糊的。盡管迷糊,她還是感覺得到舟子用什麼東西縛住了她的兩條腿。又過了一會兒,手也被捆到背後去了。“現在她要在我臉上插大頭針了。”小非想著這事,就像與己無關似的。不過舟子並沒有在她臉上插大頭針,而是撇下她到隔壁去了。小非聽見她們三個在隔壁大聲說笑,就放心地進入了夢鄉。她實在睜不開眼了。

小非醒來時看了看鍾,已經是下午了。家裏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她的心裏變得輕鬆起來,她甚至哼起了歌。她衝到廚房裏漱洗完畢又吃了一碗炒飯。這時她才記起祖母。

祖母仍然躺在那張大床上,臉上插滿了小黃旗,隻不過雙手已經不再綁在背後了。一陣慘痛的感覺襲來,小非想,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小非,小非……”祖母微弱的聲音喊道。

“奶奶!奶奶啊!”

“你幫我把鼻子上的這幾麵小旗拔下來。”祖母的聲音像口裏含了一口痰似的。

小非爬上床,開始拔出一根針。但這根針不是原來那根針!原來的大頭針都是一寸多長,這一根卻有五寸長。這麼長的針,一定刺到祖母的腦髓裏頭去了。小非想到這裏,又看看帶血的鋼針,心裏隻想吐。

“小非,你快點呀。”

小非定了定神,鼓足勇氣又去拔另外四根針,一一將它們拔下。她不敢細看這些五寸長的針,也不敢看血糊糊的鼻子,她心裏不知怎麼有溜走的衝動。

“這回我好多了。”

祖母歎了口氣,也不管滿臉的小旗,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但很快她又往後一倒,“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小非狂亂地撲到祖母身上,想按住她亂抖的身子。突然,她的身軀僵硬了,在床上挺得像一把弓一樣,後又轟然塌下去。

“你要壓死我了。”她的聲音像快要窒息了一樣,“有一根針斷在我裏頭了。”

小非以為祖母要死了,就坐在板凳上哭了起來。她聽到舟子在外麵叫她,但她一點也不想回答。舟子叫了一聲又一聲,還憤怒地用腳踢門。她不知用什麼方法撞開大門衝進來了。

舟子一進臥室就走向祖母,麻利地將那些大頭針一一抽出來扔到地上,那上麵全都帶著血,小黃旗也被染紅了。做完這些後,她就用一塊白布將祖母的臉蓋上了。小非握住祖母的手,從那溫熱的手心小非感到祖母其實心裏是很平靜的。

“舟子真能幹。”祖母在白布下麵說。

奇怪的是床單上並沒有染上大片血跡,會不會祖母已經自己複原了呢?小非想去揭那塊白布,舟子製止了她。

“這可是我的功勞。要不是有根鋼針斷在她裏頭,我也不會來幫你這個忙。”舟子得意洋洋地說。

“針斷在裏麵會有生命危險嗎?”

“哪裏會呢?這是件大好事。”

“舟子真聰明。”白布下頭的嘴又說話了。

舟子告訴小非說,她已經找到蜜了,在一個巨大的蜂窩裏頭。不過她已經改了主意,不打算去獲取那些蜜了,她要將那些蜜當成一個秘密存在心裏,這樣更有意味。她每天都去看一看那個蜂窩,這樣做已經好幾天了。小非聽她矯揉造作地說出這些鬼話,不由得皺了皺眉。她隱隱地感到舟子講話越來越像她母親了,而她母親是小非厭惡的那種人。

這時白布下麵祖母的那張嘴又開口了。

“小非要好好向舟子學。我已經幫不了你什麼忙了。”

可是祖母這句話卻使舟子頓時沮喪起來。本來她已經在用水清洗那些鋼針,聽了這話之後她就一愣,將大頭針從盆裏撈出來,隨隨便便地扔在桌子上。她將濕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揩幹,坐在小凳上發起呆來。

看來祖母問題不大了,小非心裏也輕鬆起來。她將臥房裏的東西收拾好,又搬了張小凳進來,同舟子並排坐下。

“我想起了錘子那個小流氓,”舟子說,“他竟敢找你借錢。”

“是啊——”小非誇張地拖長了聲音。

“我爹爹早就認識這個混蛋。”

“那是肯定的。”小非讚同地點頭。

“你們一家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舟子霍地站起身,聲音陡然提高八度,眼裏像要噴出火來一樣。突然她一轉身,咚咚咚地走到外頭去了。小非吃驚得合不攏嘴。

“這孩子性子真急啊。”祖母說。

她要小非幫她從櫃子裏拿頭套出來。小非打開櫃,拿了那隻祖母早就準備好的黑布頭套,交到祖母手裏。祖母飛快地戴上了,小非沒來得及看清祖母的臉。

祖母戴上頭套之後就起來了,在屋裏走來走去的。似乎是,她看得見外麵,別人卻看不見她的臉。小非想,原來她早就縫了這個黑頭套放在櫃子裏啊。現在她看起來一點痛苦都沒有了。她從桌上抓起那些五寸長的鋼針,找出糨糊和黃蠟紙,又做起小黃旗來。不知她打算如何將這些五寸長的鋼針插到地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