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3 / 3)

“有根針斷在我腦袋裏頭了。”祖母又提起這事。

小非幻想著那根針在祖母腦袋裏頭的情景,直想得自己的腦袋一陣陣跳痛。

自從祖母戴上黑頭套之後,小非就再也沒見過祖母的臉了。那黑頭套共有兩個,祖母還可以換洗。本來小非還以為她臉上傷勢嚴重,總得換換藥之類的。但偏偏祖母什麼藥都不塗,沒那回事一樣。不上藥,也絕不取下頭套。有次她彎腰去拿東西,頭套滑落了一點,她哎喲一聲,用雙手護住了。大概這頭套就是她的治療手段吧。

祖母出門買東西也戴著它,還走得飛快。小非不放心,就遠遠地跟著她。她到鎮口買了豆腐和醬油,回家的路上碰見鄰居梅芳嫂,兩人又聊了一陣天才分手。小非覺得所有的人都對祖母改換形象的事毫無反應,好像祖母頭上從來就生著個黑頭套似的。不過她戴著那東西倒也真方便,刮起灰沙來眼都不用眨。

“我奶奶臉上有傷。”小非對舟子說。

“那倒不一定,你又沒看見。”

“可是你看見了呀,你幫她一根根拔出了那些長針。”

“她出了點血,這有什麼。那種針傷不了人的。”

小非開始相信舟子的話了。畢竟,祖母總不會故意將自己弄成重傷吧。她還要做飯呢,她還要打掃房間、上街買東西呢。但那麼多粗針紮進一個人的腦袋裏,還有一根斷在裏頭,又怎麼會一點事都沒有呢?

有一回,小非在油菜地裏看見了那個往祖母臉上插針的女人,她一閃就過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從那個茅棚裏出來的。小非就趕到那棚子裏去看。

那桌子上赫然擺著一張手繪的地圖。小非仔細看了看,覺得很像家裏掛的那一張,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個紅圈,比祖母畫的那個圈更大、更顯著。小非用食指摸了摸那個圈,感到有點發燙。她剛剛用手掀起地圖,它就著火了,一會兒就成了一小撮灰燼。在桌子底下,小非又發現了那雙嬰兒的布鞋,上頭繡著綠花。

外麵的油菜地裏,油菜已經結子了。小非記起好久沒見過那男孩了。他的臉是不是被剛才那種火燒壞的呢?小非惆悵地想著往後的前途,然後又想男孩說的報仇的事。這些日子,她又用鉛筆畫了好多次地圖,卻再沒有成功過。即使她絞盡了腦汁也還是畫出那些拙劣的模仿。

棚子外有男人講話,小非走了出去。是舟子的父親,他蹲在地上,用雙手捧著頭,站在她旁邊的是舟子的叔叔。

“我幹了什麼?我什麼都幹不成!”他說著就用手捶自己的腦袋,“那些人夜夜都來,可是根本不用待在棚子裏。昨天他們還到我床上來了呢!我對他們說我會死,沒有人相信。就那麼擠呀推呀,吵鬧了一夜。為什麼?”

舟子的叔叔低聲細語地勸他。他說:

“大哥啊,你要心靜,心一靜問題就解決了。我們這個鎮子什麼沒遭遇過呢?還不是過來了!我自己夜裏也不能睡,來找的人太多了。唉,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們都要慎重啊。睡覺前那些雞啊鴨啊的全關好,就會睡得安穩一些。你呀,不要那麼居功自傲吧,這個棚子是你搭的,但是它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他們人那麼多。這倒不是說你浪費了時間,你是做得很好的,以後還要多做。讓我們鼓起勇氣來麵對困難,好嗎?”

他說到最後還揮了揮拳頭,小非聽了一陣肉麻。舟子的這個叔叔是一個陰陽怪氣的人,他長年在街頭賣泥鰍為生。小非一聽他的聲音就聯想到溜溜滑滑的泥鰍。但是他的話舟子的父親愛聽。葵叔的臉逐漸開朗,也不再捶腦袋了。後來他站起身,還伸了個懶腰,他說自己是“庸人自擾”。

“這就對了!”舟子的叔叔拍了拍手。

他倆轉過身來,看見了小非。葵叔說:

“小非啊,你看見棚子裏的東西了吧,那都是那些人扔的,他們扔了就走了。這些人走家串戶,你奶奶把他們縱容壞了啊。”

葵叔又皺起了眉頭。小非趕緊離開他,免得惹他心煩。她聽見舟子的叔叔在身後說:

“這小丫頭一下就長大了,像她奶奶一樣愛鑽牛角尖,要是當年她父母把她帶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麼忌諱,而是不習慣。她從未見過父母,也沒人向她提醒她應該有父母,所以她隻習慣將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現在這個人無緣無故說起她父母,她心裏很厭惡。

這件事之後,小非變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隨便用筆畫地圖了,祖母的地圖掛在廳屋裏,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將右手臂伸得長長的,小心地去撫摸那些圖標,她的指尖感應到圖標散出的溫熱。小非暗想,她可不願意被燒成錘子那副模樣。祖母後來又畫了許多小幅地圖,但這幅大的始終掛在牆上,並且又被插上了黃旗。小非懷疑它是那個陌生的中年女人繪製的。

鎮上傳說著一種流言,說有一種女人隨時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見你,用手在你頭上摸一摸,你的頭發就燒焦了。小非聽了之後就想起那張著火的地圖。接著她又忽發奇想:那中年女人總不會是自己的母親吧?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黏在她腦袋裏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確有默契,她們相互都能明白對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間總是隔著什麼,像猜謎一樣,從小到大都這樣。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親。她幹嗎要老是帶著那雙嬰兒的小鞋呢?

養蜂人後來給了小非一塊蜜。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理由。他將裝在寬口瓶裏的蜜交給她,還誇她“心細”。舟子得知這件事以後很不以為然,她說養蜂人的職業並不是養蜂,他的真正職業是做賊,養蜂隻是個幌子。“這個養蜂人到底是誰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實際上,在她提出問題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最近出現在鎮上的這幾個人她和舟子都從來沒見過。不過老一輩的人倒不覺得他們麵生,就好像這些人是久違了的遠親一樣。比如這個養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錘子一樣。鎮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門時有兩個破衣爛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難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舊貨。但她們不泄氣,一個勁地誇這些“家鄉的柿子”的好處。她們的過分熱情讓小非生出很多疑竇。小非後來推不過,就勉強買了一個柿子。拿回家後,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裏去了。“那是兩個真正的乞丐。”祖母說。小非想,她們明明是小販,祖母怎麼說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麼管理我這些地圖啊。”祖母憂慮重重地說。

“奶奶怎麼會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裏頭的奶奶沒有聽見小非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是比較喜歡冒險的,因此喪命也說不定。這個家並不是我的,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東西都要留給你。有一天早上你從床上起來,會什麼全明白的。”

頂著個黑頭罩,她做起家務來還是麻利得很。有時小非懷疑,罩子裏麵的那雙老眼已具備了穿透力,她隻要待在家裏,就可以看見鎮上發生的一切。她畫圖畫得越來越簡練,紙張也越來越小。那些繪出的地圖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風格了,圖紙上隻有一些直線和用彩筆畫出的紅圈、藍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畫,小非肯定不會認為這些是地圖。有次祖母叫小非將桌上那張“梅縣”拿來,小非一看,“梅縣”已經成為了白紙上的三個黑點。這一來小非又想,也許隔著黑布,畫起圖來還是有所困難的吧。小非近幾天見過祖母繪圖的樣子。她不再將整個胖大的身軀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現在她坐得筆直,將小張的繪圖紙拿在手裏,放到眼前(黑罩前),一遠一近地反複移動,移了半天,才忽下決心,匆匆地在那張紙上畫下簡單的線條,畫完後就不理會了。小非雖然佩服祖母的瀟灑,卻怎麼也理解不了這些簡略圖。

“梅縣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呢?”

“這樣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頭了。那男孩好久沒來了呢。”

“是啊,他該不會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鎮上的生人多起來了。”

“嗯,慢慢地你就對他們熟悉起來了。這些人待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麼什麼全知道啊。”

“不會吧。我還時不時地有外出探險的念頭呢。”

當祖母的聽覺偶爾變好時,祖孫倆就像這樣一問一答。

祖母連睡覺都戴著黑頭罩。小非相信她隻有洗澡時才取下來。可是祖母坐在木盆裏洗澡時將門關得死死的,根本不讓小非進去。她洗完出來倒水時,已經換上了幹淨的黑頭罩。天這麼熱,她將臉罩在裏頭,卻一點汗都不出。小非也問過祖母為什麼不取下頭罩,祖母回答說因為她的臉已經破了,“沒法看”。還說,“這樣對誰都好”。

然而祖母出其不意地病倒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前一天她還好好的,還說要去學養蜂的技術,夜裏忽然就腳痛,爬起來大喊大叫,要小非將屋裏的門窗關好。她沒起來吃早飯。到了中午,小非將兩個荷包蛋送到床前,她就將碗端到頭罩裏麵悄無聲響地吃了。小非鬆了一口氣,想道,既然還能吃兩個蛋,就一時半會兒不會死。祖母不這樣看,她堅定地認為自己正在一點點死去。

“小非,你摸摸我的腳,是不是已經冰冷了啊?”

“小非,我的左手已經端不住碗了。要是兩隻手壞掉,我就不吃東西了。”

“小非,你想看我的臉吧?等我死了就可以看了。”

“小非,你今後來睡這張床好嗎?”

“小非,我已經不會大便了,大概是快了吧。”

她聽不見小非回答她,她隻是說給小非聽。有時候小非不在房裏她也“小非小非”地說那些話。小非要操持家務,自然就不能老是陪著她,這又讓她感到很無望。“倒不如悄悄死了,趁沒人時埋掉。”

一天下午,那個中年女人來了,提著空籃子,裏麵沒有嬰兒鞋。她在臥室裏坐了一會兒,對祖母的黑頭罩大加讚賞。那人走了之後,祖母就說:

“這個人是舟子的媽媽吧?”

小非大聲地反駁,祖母聽到了,就點點頭同意了。

“反正這種女人都是那種類型的。剛才她偷偷地摸了我的腳,我沒法反抗,真是屈辱得要命。我要是動得了的話,就在這麵牆上碰死了。小非啊,你可要好好地收藏我的地圖啊,有那麼一天它們都要見天日的,你得仔細!”

“我當然會的,奶奶。”

小非發了個誓,可是祖母沒聽見,她陷入回憶中去了。

小非汗流浹背地在家中操勞,很少到外麵去了。舟子也來過一回,舟子看了她的現狀,就建議她逃走。

“反正你奶奶的病好不了了。你想,那麼多的鋼針紮穿了她的腦袋,還有一根斷在裏頭了,她還怎麼恢複呢?她是自己尋死嘛。你把家裏的錢帶上,我同你一起跑。”

小非謝絕了舟子的好意。她倒不完全是為了祖母,因為她知道祖母是真的想死(她已經三天不吃不喝了)。她之所以要待在家裏,大部分是為了那些地圖。昨天她將一幅圖拿到陽光下,她親眼見到那圖紙燒起來了,一眨眼就成了灰燼。最先著火的是圖紙上的幾個紅點。這幅地圖是祖母病倒的前幾天畫的。這情景使小非又興奮又躍躍欲試,她已經猜出了祖母話裏的某些意思。祖母打鼾之際,她就偷偷地將手伸進抽屜裏去摸那些圖紙,紙上的圖案讓她的掌心感到灼熱,她的心狂跳不已。可是她不敢再將圖紙拿出去了,她決心好好地保存這些東西。如果祖母真的死了,她隻要摸一摸這些圖紙,祖母不就像在她身邊一樣嗎?這些日子,小非已經學會從悲哀之中尋求慰藉了。

小非六歲那年曾經問過祖母為什麼要每天畫地圖。她記得當時祖母閉上眼,顯出陶醉的表情,輕輕地說:

“因為快樂啊。那些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小非發現了祖母的很多不凡之處。有時她甚至覺得,整個鎮上的人們的念頭全是跟著祖母轉的。她聽到過許多人談論那些久遠的、縹緲的事物,那些事物同日常生活無關,但不知怎麼的,事物或人物所在的地點都已被祖母描繪過了。祖母從不向人展示她的地圖,然而從人們口裏蹦出來的那些地名卻都在祖母的地圖上看見過。是先有地圖還是先有那些地名呢?祖母堅持說先有地圖。“是我告訴他們一切的。”祖母自豪地說道。那麼祖母畫的是什麼地方呢?祖母說以後就會知道的。現在那些秘密似乎正在漸漸地浮到表麵上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鎮上,他們都是從祖母的地圖上標出的某個小城裏來的。當然也許他們從前就時常來光顧這個鎮,隻是沒人知道他們是哪裏來的罷了。祖母不出門,就知道什麼人到鎮上來了。或許,她是通過地圖上麵的變化推測出來的吧。自從男孩錘子聲稱他是來這裏尋找仇人的之後,小非一直感到不安全。祖母卻不這樣。祖母既不躲避,也不是逆來順受,而是,怎麼說呢,默默地渴望某些事發生。小非不知道錘子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仇人,她心裏有點可憐他。她覺得,因為從前死裏逃生,他好像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他每時每刻都沒有著落,要是換了她,是不可能像他那樣坦然對待的。

在廚房幹活時,小非偶然聽到舟子的母親在同人談論自己。那女人說小非“雖然樣子長得並不伶俐,其實還是很有心計的”。同她說話的是修鎖匠。

“這樣一棟大房子,裏頭還有那麼多東西,她如何繼承得了呢?”修鎖匠傻裏傻氣地問。

“這你就不要擔心了。”舟子的母親笑起來,“她會弄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我呀,上次同她說了兩句話就已經看出來,沒有她搞不清的事了。”

他倆刺耳的笑聲令小非十分憤怒。小非想,舟子應該逃跑才對。小非並不完全懂得他們話裏的意思,隻是又一次感到身處危險。她從窗口望出去,看見油菜地盡頭的那個草棚已被拆除了。這是什麼兆頭呢?

“他們才不想在草棚裏待呢,住到家裏來最合他們的心意!”女人在外頭說道。

祖母是遲早要死的了。葵叔已經來察看過幾次,他對小非說:

“她一完結,我就來幫你把她抬出去。鎮上還有好幾個人都願意幫忙:你奶奶人緣好啊。小非,你準備好了麼?”

小非懵裏懵懂地點了點頭。葵叔就大聲誇她“懂事”,還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今後有事找他就是,決不會有問題。他說話時小非就奔過去關好祖母臥室的門,生怕她聽見了。可是他偏要嚷得滿屋子聽見。

祖母一點都不在乎葵叔的魯莽,隻是叮囑小非“今後對這一家人多加防備”。她似乎還在頭罩下麵笑了笑。雖然這麼久沒吃東西,她卻並沒有消瘦。她伸了伸肥胖的雙腿,讓自己睡得更舒服一點。從她的袍子裏掉下一點東西,小非撿起來一看,是一雙嬰兒鞋,同那個陌生女人籃子裏的嬰兒鞋一模一樣。小非清楚地記得那女人離開祖母時將鞋子帶走了的,現在怎麼會在祖母身上呢?還是祖母自己也有一雙嬰兒鞋?這鞋是用上等的緞子做的鞋麵,上麵繡著綠花。小非盯著那綠花看了一會兒,耳邊就響起蜜蜂的聲音。她連忙將鞋收進櫃裏,打算以後再來看。

“這是誰的鞋?!”小非衝著祖母喊道。

“我的。”祖母說,“你看那時我的腳多麼小。”

小非回憶起祖母每天勞碌的生活,不由得又心酸起來。她想,祖母成天操勞,過著一種緊張的生活,從來沒有享過福,也許是她錯誤地估計了什麼事,現在要挽回也來不及了吧。她這樣想的時候,就隱隱地聽到祖母在頭罩裏發出冷笑。再一聽,又什麼聲音也沒有。小非不由得紅了臉。

小非在屋子裏的各個房間裏轉來轉去的。她沒有聞到死人的味兒,一點都沒有。但是祖母已經幾乎不能動彈了。有時候,小非懷疑已是最後關頭了,就去揭那頭罩,但頭罩不知什麼時候被祖母緊緊地拴在脖子上了,根本揭不下來。

小非就去問舟子的父親。葵叔眼睛閃亮著,對小非說:

“還早呢,小非。你怎麼這麼心急啊?”

這讓她心裏像吃了髒東西一樣惡心。她才不是盼祖母死呢,她隻是害怕自己疏忽。為什麼沒人理解呢?舟子已經躲起來了,她見不到舟子,所以也沒人求助。祖母要她防備這一家人,是因為料到了她隻會去找他們幫忙吧。小非又想起了獨立自主的事。

“從今以後就要獨立自主!”她大聲對自己說。

風在小鎮上吹著,風始終在說:“梅縣,梅縣……”小非都聽見了。這個鎮是祖母的鎮,祖母將要長眠於此。而她小非,是祖母的繼承人,她要住在這房子裏。這房子的牆是花崗岩砌的,幾百年都不會倒。

原載於《莽原》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