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1 / 3)

伊姝駕著小木船在村前的小河裏漫遊著。她的村子像往常一樣從她眼前溜過,那些房屋都縮在山腳下,如土裏長出的蘑菇一樣,她的家是靠最西邊的那一戶。小河出了村之後河道就漸寬,方圓幾百裏都傳說這條河是沒有盡頭的,因為沒人走到過河的盡頭,隻除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伊姝的未婚夫留川。伊姝二十歲那年,二十六歲的留川對她說,他已經對小山村裏的生活不耐煩了,決心出去闖蕩一下。他還要伊姝不要等他。伊姝默不作聲地,眼睜睜地看著青年男人在一個月夜消失在河的盡頭。那是打霜的天,伊姝盡管身穿厚棉襖還是不住地打冷噤。村裏沒人知道留川是從河上走掉的,那隻失蹤的小船也沒讓他們聯想到那上麵去,因為農民們是不愛聯想的人。在伊姝的判斷裏,留川一定是到達了河的盡頭,而那個盡頭,是進入天上的星河的通道。所以在有星星的夜裏,伊姝就站在自家廚房後麵的山坡上,看著那些星星不斷湧現,又不斷消失。

為什麼會沒有人乘船遠行呢?那是因為好久以前(有幾代人了)的一個可怕的傳說,據說那場災難吞噬了村裏近一半的人口。如今晃村的人靠打魚和種莊稼維持生活,在一種奇怪的默契中,從未有人提起河的下遊的事,他們的活動範圍,也在河的上遊段。隻有伊姝,在年幼時聽爺爺說過這條河並不是流向大海,而是進入天上的星河。爺爺已經死去多年了,就埋在後山的亂墳裏頭,因為他堅決不願同村人葬在一處,生前就選好了自己的墓地。伊姝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沉默的人,對任何事都很少表態,因而伊姝也沒有將未婚夫出走的事告訴他們。畢竟,這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留川是很愛她的,但他又不得不走,伊姝從他臉上看出這一點之後,便沒有勸阻他。

那些個夜裏,那種奇異的絕望感是很難形容的。伊姝反反複複地夢見自己在荒山上的岩石間跑來跑去,口裏喊著:“這裏有人嗎?這裏有人嗎?”有一刻,她似乎看見了一隻刺蝟,走到麵前卻發現是一堆鬆毛蟲。後來鞋跑丟了,她坐在石頭上,她的眼眶裏很幹,沒有淚。

她將船往回劃的時候,就記起自己昨天已經過了二十五歲的生日。沒有人記得她的生日,即使留川沒走,也未必記得,他是那種比較粗心的人。岸上有人在叫她,是她的好朋友細妹。細妹遠嫁到幾百裏外的地方,婆家很富裕,她每次都是坐著驢車進村的。伊姝歎了口氣,讓船靠岸,低著頭走進村。

細妹臉上有點憔悴,眼睛也不如往日那麼有神。她抓住伊姝的一隻手,哧哧地笑著,似乎心裏有什麼秘密。伊姝的心裏一下子緊了起來。

“快告訴我!”

“我看見他了,他很瘦,精神還好。他真的是到了那種地方!”

“是星河裏嗎?”

“是啊,他就是從那裏來的,他還拿了一塊隕石給我看呢!那可是塊奇怪的石頭,裏麵發出轟隆轟隆的亂響,我聽了嚇壞了。他在那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天空裏,是怎麼處理他的個人生活的呢?”

細妹眯起眼睛,沉迷於遐想之中,差點忘了伊姝還在旁邊著急。

“他沒有說起村裏的事嗎?他提到過什麼熟人嗎?”

細妹慢慢地搖頭,很抱歉地看著伊姝,說:“沒有。”但她很快又急匆匆地解釋道:“當然他是記得你的,我敢保證他在想念你。要不然他怎麼會來找我呢?你想,我那邊村裏那麼多人,他隻是來找我!他給我看了那塊黑黑的石頭後,我還想問問他在那邊的情況,可是他不願意說,他急著要上船。我就對他說,你既然這麼急著要走,又下來幹什麼呢?我這一說啊,他就生氣了。我沒想到他現在這麼容易生氣。然後他就急急忙忙駕著船走了。”

“那是條什麼樣的船呢?”伊姝問。

“船?啊,我沒看清,好像是紅色的,很氣派,不,也許是綠色的。”

伊姝歎了口氣,問細妹上次的絲線用完了沒有。細妹說還沒用完,因為最近煩心事很多,沒心思繡花。她的丈夫迷上了打魚,同人合夥買了條船,天天一早就到河上去,莊稼也不種了。

“他是個生手,沒經驗。再說他在河裏走得那麼遠,我懷疑他到了鬼門關。你聽說了鬼門關的事嗎?不說它了吧,反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他要是也把船駕到星河裏去反倒好了……畢竟人活著。”

細妹覺察到自己失言,就沉默了。伊姝勉強笑了笑,說:

“是啊,畢竟人活著,我有時還能得知他的行蹤。不過有時我又想,這同死了區別也不大,我隻要努力慢慢適應這種情況就行了。”

“對不起啊。”

“不要這樣想,你沒有對不起我。我要鍛煉自己。最近我天天駕船,出村到一些地方去。可惜,我家裏的家務太多了,爹爹媽媽都老了,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