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3 / 3)

“既然他還能帶信回來給你,說明在那種地方還混得下去。”

“有時我坐在這裏仰麵看,那些星會一下子朝我衝下來。”伊姝說了這一句之後就做作地笑了起來,她可不想要爹爹憐憫自己。

為了不讓爹爹受涼,伊姝早早地進屋了。爹爹從不談論留川去了哪裏,隻說“那種地方”。聽起來好像他知情,又好像他不知情。伊姝自己在家裏當然也從不說這事,她隻和細妹說過自己的判斷,細妹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她為什麼居然深信不疑呢?為什麼認定她丈夫也是要去那種地方呢?細妹出嫁前,常來同伊姝談論留川的事。

“我對那種地方印象不壞。”她說,“你同他談過話了麼?”

“怎麼可能啊?”伊姝憂慮地看著她。

“你朝著那條星河大聲說話,他不就聽到了什麼?你真是死心眼,你不說,他又怎麼聽得見。我看啊,他天天在那裏聽!”

那一天,在爹爹的咳嗽聲中,伊姝溜出了屋。夜間,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伊姝一抬頭,驟然覺得自己已經置身於星河之中,她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伊姝,伊姝!快一點!”

細妹在泛著微光的黑黝黝的河裏喊道,伊姝一咬牙,跑過去跳到了船上。細妹劃船,伊姝坐在船頭。就著朦朧的光,伊姝一會兒覺得那船是紅色的,一會兒又覺得也許是綠色的。這是不是留川駕的那條船呢?細妹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大聲說:

“這種夜裏啊,什麼東西都看不真切!”

她們是幾天前約好這次出行的。當時細妹的丈夫已經走了兩天了。細妹對伊姝說,有人提供給她一條船,她還問伊姝願不願同她一起走,如果願意的話就收拾好行李,她夜裏會來接她。伊姝不知道她所說的“收拾好行李”指的是什麼,是隨身小用品呢還是所有的行李?經過一番斟酌,她決定什麼也不帶。她這樣決定很符合她的性格。所以剛才,細妹似乎有點失望,伊姝看不清她,是從她的語氣裏頭猜出這一點的。

船很快便駛出了村子,伊姝看見天上的星河變成模模糊糊的一片,不知是變天了呢還是她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現在她們經過的河岸都是伊姝所熟悉的,隻不過夜裏看起來,白天裏的那些標誌都顯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種疏遠的味道。天空忽然閃了一下電,借著電光,伊姝看清了她們坐的這條船是朱紅的顏色。

“我剛才看清了。”她說。

“是他留下的船。他把船留在我們村,就上了一個老頭的大烏篷船。有時我也納悶,怎麼我住的兩個村子都在河邊呢?”細妹一說話就停了劃船。於是船在河中停了下來,又被風吹向一側的岸邊。

伊姝要去幫她劃,她不肯,說還是自己劃更有把握。

不知不覺地就轉了彎,眼前的景物變得陌生起來。風向改變了,細妹將帆扯起來,小船就自動地慢慢向前駛去。天變得黑糊糊的,兩岸像立著很多怪物,那些怪物又高又大,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們。細妹打了個哈欠,說她困了,就進艙去了,留下伊姝一個人坐在甲板上。不一會兒,那些怪物也漸漸消失了,伊姝知道這是河道變寬了。現在放眼望去,隻有水。現在她們的船是駛向哪裏呢?起先伊姝還有些著急,想進艙去將細妹叫醒,後來再一思忖,又覺得還是聽之任之的好。細妹在艙裏發出很響的鼾聲,伊姝聽著就笑了起來,心裏想她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黑暗的河水如同細小的動物群一樣在船底下發出雜亂的聲音,那聲音有點抗議的味道。在這樣的夜裏,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伊姝還是感到自己正進入留川的世界。她感覺那地方很大,很荒蕪,沒有明顯的邊緣。伊姝入神地想,他怎麼能在這麼寂靜的地方待這麼久呢?

機帆船在遠處發出隆隆的聲音,一會兒就開過來了。細妹從艙裏跳出來,搖著伊姝的肩膀說:

“接你的船來了,接你的船來了!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

“是啊,回晃村啊。”

“你呢?”

“我的行李全部在船上,從來也沒打算回去。你還沒看出來啊?”

“我看出來了。那麼我走了?你睡個好覺!”

“再見!”

伊姝上了機帆船,船老大是個駝背老頭。那船開得很快,伊姝還沒來得及張望細妹的船就不見了。

好久好久以後,村裏有幾個人在細妹婆家那邊看見她了,他們說她從什麼地方帶回一袋子怪石頭,她將那些個石頭分送給每一家人家。伊姝從爹爹口裏聽說了這件事,心裏感到十分的欣慰。

原載於《羊城晚報》2003年9月24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