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草原(3 / 3)

一切都真的如此一帆風順。現在,我走不出草原這件事不但不令我苦惱,反而令我感到其樂無窮了。因為我忽然明白了,不是我走不出這個地方,而是我將整個世界變成了它。不是通過意念,而是通過每一天的行動和沒完沒了的揣測。比如鴕鳥們吧,它們越是不現身,我對它們的揣測就越多。其結果是有一回,我竟然成功地將巨鳥召喚到了我的木屋的門口。我在屋內,它在屋外,我和它相互對視。它的眼睛本來是很嚴厲的,可是那一刻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像透明的棕色玻璃。我意識到它是我招來的,心中感慨萬千。我朝它靠近時,它立刻就後退了。它在陽光中投下一大塊陰影,那陰影顯示著它的威力。我又朝它走了幾步,它則相應地後退。後來我有點累了,想返回屋裏拿張板凳出來。我一轉身它立刻跑掉了。在我眼中,它的背影像一座小山包一樣在半空中穩穩地運行。我喃喃地對自己說,天哪,我如今可以隨意將此地的主人召到我麵前來了。或許我自己也在慢慢變成主人?

木屋的主人一次都沒回來過,我連夢裏都沒見到過他。當我在這屋裏住滿一年時,我開始思考他的決絕的態度了。我感到這種決絕同岩石類似,有點可怕。這是不是在暗示我自己的態度呢?我不是從人群中走到這裏來了嗎?不是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有什麼可遺憾的呢?現在我正在成為一個好學上進的人,我覺得自己正一心想要將大草原的謎底揭開——我已經揭開一些小小的謎底了,比如水潭邊的那塊青石板;比如下麵擁有巨大的根係,從地麵看卻像縫衣針一樣的怪草;比如當我經過它們時突然開花的幾種植物,等等等等。我發現我樂此不疲,我還發現我解謎的速度越來越快,而謎正以幾何數字增長。區別在於,我是回不去了,而他是自覺地放棄了他的家。這區別意味著什麼呢?區別真的存在嗎?一天早上醒來後我突然悟到,這位主人才是最大的謎。看看他的從容的風度,看看屋裏屋外的設計,看看他同動植物的關係,這些,這些……大大超出了我從前的想象啊。

又到半夜了,我敞開門,站在門口大聲呼喚:

“您回來吧,這是您的家啊!”

水潭裏的魚兒跳龍門時,我聽到空中響起沉悶的雷鳴。

“食草者,我已經回來了!”那個聲音伴著雷聲。

多麼悅耳的聲音!他已經回家了。難道我就是他嗎?難道他一直在暗中訓練我,令我變成他?這裏麵的道理真是曲裏拐彎。

我關起門來,在黑暗中細想這件事。白天裏,我用木桶從水潭裏舀水時,一隻非洲鯽魚跳到了我的桶裏。它歡快地在桶裏遊動,就好像這木桶比水潭對它來說更為愜意似的。我立刻明白了這不是一條普通的魚,在大草原上,沒有任何普通的事物。我將木桶放在屋簷下,換了那把鐵壺去井裏舀水來燒茶。當我喝完茶之後再去看桶裏的魚時,發現魚已經不見了。旁邊也沒有它的任何蹤跡。我對自己說,它正是可以消失的那種魚,忽隱忽現,多麼美啊。後來我忙來忙去的將這件事忘了,現在再次想起,一下子就明白了半空裏的那個聲音所說的事。除了魚兒的遊戲之外,不是還有鳳仙花和雞冠花的遊戲嗎?記不清多少次了,它們見了我就開放,讓我歡喜得一味傻笑。這是大草原的遊戲,我如果要報答這木屋的主人,就要盡全力加入這種種遊戲。今夜的月光特別明亮,正好照在牆上的相框那一塊。我站起來走近相框,凝視那位主人。但那照片並沒有什麼異樣,倒是掛毯中央的鴕鳥眼球在發光!那眼球忽閃忽閃的,威力巨大,令我頭暈。啊,這是他回來了!這不就是他嗎?這也是我,因為是我在頭暈啊!它閃了十幾下就泯滅了,羊毛掛毯滲出印度香的好聞的味兒。

“您回來了,您已經回來了。”我輕聲說道。

我從印度香的味兒裏醒過來時,已經是中午了。我感覺到空氣中有點兒異樣,一種令人振奮的喜慶味——陽光投射到牆上,那麼亮!我一打開房門就看到了,它們一共有七隻。那隻巨鳥站在中間,它的左右一邊三隻,它們離我大約有一公裏遠。七隻鳥都麵向著我和木屋,它們是在舉行一個儀式嗎?我記起了昨天的事,心中湧起激情。它們是在慶祝我獲得了主人的身份啊,昨天我不是將巨鳥招來了嗎?我已經通過了測試!是的,我在永恒不破的困惑中通過了偉大的測試。我向鳥兒們招手,在原地跳了三跳。我看見它們轉過身開始奔跑,一會兒就跑得不見蹤影了。我知道它們不會遠離,下一次,當我想要召它們來時,它們就會出現。而當它們想召喚我時,它們也會發信號給我。哈,我那親愛的小屋的主人,您將一切都安排得多麼妥帖啊。從今以後我就要死心塌地地傾聽您發出的暗示了,因為草原的生活給我帶來了莫大的滿足。

2018年6月14日於昆明

原載於《湖南文學》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