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習慣了在草原上尋尋覓覓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但有一種意誌在體內支配著我。也許目標沒法先確定,要找到之後才會知道那是目標吧。我曾以為鴕鳥群是我的目標,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它們不是,它們隻是我的不愛露麵的鄰居們,我們一塊生活在這個大草原上,相互間進行著一種間接的溝通。我還覺得小木屋的主人也應該還在這草原上。從種種跡象來看,他很可能也成了食草者。他像那些鴕鳥一樣躲起來了,我相信他會通過某種方式來同我聯係。這些天的沉思使我明白了,在大草原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緊密聯係著的,隻是從表麵看不出而已。每一株草,每一塊石頭,每一粒沙子和塵土,它們背後都有著強大的支撐。作為這裏的住民,我必須謹慎地對待這裏的一切事物,才會有可能融入它們當中去。
那一天進屋時,我覺得相框裏的那位男子對我笑了一下,我吃了一驚,揉揉眼再看照片,沒法確定是不是我的幻覺。他走了,但他的一張照片就能讓我安心地住在這小屋裏,使用他所用過的用具,這應該就是他的魅力吧。壓縮餅幹早就吃完了,我已經不再想念從前的美味的食物了。草本植物令我的體質越來越強壯,每天的遠足活動也令我一天比一天著迷。盡管草原的風景有點單調,但我感到自己從未像如今這樣頭腦清醒,四肢靈活。就仿佛越活越年輕了似的。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開始逐漸地領悟大草原上的種種事物了。比如說那隻巨鳥吧,它為什麼要定期到這裏來探望這座小木屋?因為這也是它的財產嘛。木屋屬於草原,雖然我住在裏麵了,房子的屬性是不會改變的。它的目光雖然有點嚴厲,卻那麼坦然,令我想起這裏的天空。也許它沒有注意到我,也許注意到了,這又有什麼不同呢?它很可能是將我和小屋看作一個東西的。再比如昨天下午發現的那一大叢雞冠花。我本來已經走過去了,但不知為什麼停了下來,回頭去看什麼東西。結果我滿眼全是怒放的雞冠花,那種特別的紅色令我銷魂。很顯然,它們是為我開放的。如果我不回頭,不就沒看見它們嗎?當時我已經吃得很飽了,要不然我就會橫掃一大片——那也許是花兒們的目的吧。有些草的根紮得特別深,它們僅僅在地麵露出一點點細芽,它們的龐大的根係屬於地下的世界。我是在水潭邊發現它們的這個秘密的。當時水邊的一塊土崩塌了,我看到了那些強有力的根係。這類草總是生長在水邊,我已經有兩次看見泥土崩塌,真相顯露。看來它們隱藏自己就是為了顯露自己。
現在我每天都同那掛毯上的鴕鳥眼睛交流,我們之間的確有了溝通,盡管我暫時還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溝通。
有些啟示總是同風一塊兒到來。風是草原的騷動,讓我震驚,最後卻又讓我心安。總是那同一個聲音在半空說話:“食草者,你已經認出了你的出生地嗎?”我很想回答這個人的問話,可我又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對周圍的事物的了解不夠深入,草原對我顯露的依然是它謎一樣的麵孔。有好幾次,我覺得自己就要說出那個東西了,但其實還差得很遠。風帶來的啟示讓我懷著希望——我聽到那人的詢問之後,就可以安然入睡了。他應該是這木屋的主人,否則他能是誰?我還沒有猜到那個形象,即使在夢中也沒有。然而我不氣餒,因為住在這鴕鳥之鄉,每天胸中都湧出熱烈高昂的情緒。我凝視著水潭邊的那塊青石板,設想自己從那上麵滑落水中的情形。石板上已長滿了青苔,隻要腳一踏上去就是那種結局,假如人不會遊泳的話。當然,青石板的意義就在這裏,它那深綠色的臉上充滿了誘惑。一隻雀子飛到了那石板上,它的胸脯是金紅色的,它牢牢地站立在青苔上……即使躺在半夜裏的黑暗中,我也為這個場景羞紅了臉。我是因為不夠膽大才始終沒能認出我的出生地的嗎?
很久以前,我聽人們談起過非洲草原。那時我並沒有動心,我總在家鄉附近的那幾個省份裏旅遊,東走走,西看看。後來有一天,一位廚師對我說:“去非洲大草原就相當於被判了死刑。”他是盯著我的眼睛說這話的,他自己的眼裏滿是嘲弄。我還閱讀過關於鴕鳥的生活習性的書。我並沒有打算來大草原,可不知怎麼就闖到這裏來了,有點像一場玩笑,又像蓄謀已久似的。現在回憶起來,我得承認廚師的話有可能起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就是這種模糊不清和猶猶豫豫,所以我隻帶了少量生活用品就出發了,目標也不是太清楚。
反正我就這樣來了。我也沒有料到這裏有小木屋。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當你想到它,它就出現了。我來了沒多久之後就明白了廚師的話,因為我發現這個地方是走不出去的。我帶著指南針,可是不論我往哪個方向走,也從來沒有走到過盡頭。我眼前出現的,總是這同樣的草原風景。最遠的一次整整走了兩天兩夜,總共隻睡了兩個小時。回到小木屋時已沒法動彈了。就是那一次,我發現了巨鳥的行蹤。那是濕地上的一行腳印——不是它會是誰呢?那些腳隱沒在亂草叢中。我將廚師的話理解為新世界的發現,我不認為他說的是死亡。鴕鳥的行蹤也證實了這一點,要不它怎麼會總伴隨著我?我的這個念頭產生之後,生活就變得空前地積極起來了。因為怕睡覺浪費了時間,我甚至夜裏也出行了。有幾次,我睡到兩點就起床。外麵並不黑,星光閃爍。在草原上走夜路,滿心都是喜悅。難忘的那一回是互動居然在野外發生了。起先是草原猛地一扭動,我被絆了一個跟頭。我坐在地上等了好久,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始爬動。我聽到下麵的喧囂漸漸地平息,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半空響起來了:“食草者,我們轉一個圈子吧。”我的膽子變大了,我站起來,謹慎地向前邁出三步,然後退一步。腳下的土地還在動,我居然合上了它的節奏。頭上的星空,大地的搖籃,無名的香花……我真想一直這樣走下去。然而後來我聽到了水響,那是我的水潭,一隻銀色的魚兒在跳龍門。我回來了。進門前我聽到有人在屋裏說:“這裏的事業總是一帆風順的。毫無例外。”也許是相框裏的那個人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