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河(2 / 3)

窗外有沙沙的響聲,是孟哈在背著漁網走過。

“你的好朋友要休息幾天,他收網了。”君叔說,“這種對峙令他身心疲憊啊。”君叔歎了口氣。

“同誰對峙?”

“還會有誰?當然是他的好友。”

當天夜裏,我回憶著同孟哈多年的友誼,一塊撈魚的那些日日夜夜,直到黑影的突然出現……但那黑影,也許早就出現了,隻不過我沒有看見罷了。我不能完全確定我對它的態度。比如剛才在窗外,我看見孟哈背著漁網,但那到底是漁網還是黑影?“它的確是我的心病。”我對自己說。

下半夜,我看見了前麵那間房裏的燈光。

君叔正對著飯桌上的球形地圖發呆。他朝我點了點頭。

“君叔,這是金城旁的烏河吧?那麼,黑影在哪裏?”

“你看不到嗎?再仔細看看。”

“您能給我指出來嗎?”

“不能,我沒法指。”

他臉上的笑容有點古怪。他朝我湊過來,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不要急,元兒,那種東西總會在那裏,你總會看見它。它通情達理,肯定知道你的心意。你認為我說得對嗎?”

我搖了搖頭,因為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君叔說,他剛才又看見孟哈往河邊去了,可能改主意了,也可能聽到了老朋友的呼喚。我也很想去河邊,但我還是忍住了。畢竟,受到召喚的是他,不是我。

我躺在床上想著球形地圖。我看見燈滅了,君叔睡覺去了。我感到那兩個還沒完工的球在我家裏滾動著,從飯廳到廚房,然後又到臥室,再到走廊,一直滾到菜園裏去了。這種球形地圖,大概同河裏的黑影有某種關聯吧,那是什麼類型的關聯?我在這裏想著黑影,按君叔的說法,黑影也會念想著我。這是怎麼發生的呢?

早上醒來,我發現君叔已經走了,兩個球也被他帶走了。為什麼他不願意將球形地圖留在我家呢?真是個怪人。我仔細尋找我們昨夜的狂熱的工作所留下的痕跡,可是沒有,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就像君叔沒有同我製作過地圖一樣,他把剪刀與糨糊也帶走了。

我來到河邊,看見孟哈容光煥發地坐在石凳上。

“昨夜收獲不錯。”他說。

我看了旁邊的大木桶,的確不錯。但我覺得他不是因為這些魚而容光煥發。於是我就問他是否同好友交談過了?

“是啊,我們已經交談過了,真過癮啊。”他說。

“孟哈,你見過球形地圖嗎?那種地區圖?”

“我聽說過,這不是什麼秘密。我們村有不少人使用那種地圖。你隻要看看那些人的眼神就明白了。”

我的臉紅了,我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羞愧。於一瞬間,我明白了君叔為什麼要將製作的地圖全部拿走。

“這條河是母親河。”孟哈沉浸在回憶之中,“從前還沒有村子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在這裏紮根了。他倆有時就睡在河底。”

“啊!”我驚歎一聲。

“很新奇吧?這是因為我們這代人已經失去了那種原始功能了。很久以前,河啦,魚兒啦,鵝卵石啦,都很親近我父母他們。”

孟哈打著哈欠,說他昨夜累壞了,主要是心累,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休息。上半夜他打算去休息幾天,收了網回到家裏。可一回家就很慌張,因為從窗口看見的黑影與河裏的黑影很不一樣。窗口那裏的黑影有攻擊性,哪怕他關上了窗戶也躲不開。他還聽到死去的父母在房間裏的暗處嘮叨。他覺得父母是在催他返回河邊,他們從前都是那種拚命工作的類型。

“孟哈,你去睡覺吧,我來替你扳魚。”我說。

他用懷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家裏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那背影很快在陽光裏融化了,看不見了。這又給我一種新奇的感覺。我在心裏說,孟哈孟哈,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你我的差距如此之大?

孟哈一走,收成就變差了。我根本就扳不到一條魚。我回想起他所說的關於“親近”的言論。看來我同烏河一點都不親近,這是需要時間和耐心的。也許君叔的球形地圖,是經曆了幾百年的訓練的產物?那對我來說真是一種奇特的眼光,可這種眼光今天在村裏已變得稀鬆平常了。我突然就感動了——我生活在一個多麼偉大的村子裏啊!

整整一上午,我毫無收獲。後來我看見爹爹和媽媽出現在路口了,我有點激動。他倆徑直朝我走來。

“元兒,你在幫助孟哈嗎?”爹爹高興地問我。

“嗯。可是魚兒不進網,我一無所獲。”我說,“會不會在考驗我?”

“你是說烏河?這是很可能的。元兒越來越開竅了……元兒,我和你媽現在對你放心了。我們要回家做飯了。”

“等一等,爹爹。你們真的是掃墓去了嗎?”

“是啊。你不相信?可是先人對於我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爹爹很嚴肅地說了這話之後,就同媽媽離開了。

孟哈下午三點才來。他顯得精神抖擻。

“元兒,我覺得你差不多可以接我的班了!現在我改變想法了,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接我的班。”

“可是我扳不到魚啊!”

“沒關係,不會有人責備你的。你對即將發生的事有興趣嗎?”

“什麼事?我一直在想扳魚的事。”

“扳魚並不是目的。”

我離開好久之後還在想孟哈的話。他同意我接他的班,可他又說扳魚並不是目的。所謂接班,不就是取代他來做扳魚的工作嗎?他所指的,到底是什麼事?他要達到什麼目的?難道他隻是表麵上在扳魚,實際上在幹著另外的事?

一回到家中我就告訴爹爹孟哈已經同意我接他的班了。爹爹說他早就知道了。他是從我坐在石凳上的樣子判斷出來的。還說我的樣子就是個漁夫的樣子。我說我撈不到魚。

“這會有什麼妨礙嗎?”爹爹詫異地揚了揚眉毛,“這一點關係都沒有!在撈漁河村,誰會關注一位漁夫的業績?再說現在已經沒有人靠扳魚來養家了,我們家的幾塊地已經夠我們生活得很好了。元兒啊,對於你的新工作,你可要給我們家長誌氣!”

“對,元兒,你可要努力上進!你君叔不也是這樣要求你的嗎?”媽媽也說。

“我感覺到自己一旦成了漁夫,就會走火入魔。”我說。

“走火入魔很好啊,”爹爹說,“我和你媽一直在等這一天。”

我想,如今就好像人人心明眼亮,隻有我一個人站在黑地裏。我有點焦急,又有點難過。他們到底看見了什麼?

“爹爹,我向君叔學習了如何製作球形地圖。”

“太好了。我早就說過你會掌握那種技巧的。君叔的眼光是他的專利,你慢慢地也會具有他那種眼光的。”

爹爹的話令我吃驚。我其實不大看得懂球形地圖,可能是思路轉不過來吧。但我非常喜歡製作的過程,製作時的那股勁頭也可以稱得上是走火入魔。看來爹爹什麼全知道。但是我要如何努力才能具有君叔的眼光,因而可以熟練地製作球形地圖呢?我為此而苦惱。

“元兒,凡事不要急於求成,可以慢慢來。”媽媽安慰我說。

我們仨住在同一個屋頂下,但我總覺得我同爹媽的距離是如此遙遠。我的雙親太深奧了,而且他們身上還挾帶著那些祖先的氛圍。比如掃墓這種儀式,我僅僅在未成年時同他們一塊去過一次。那一次我感到很無聊,後來就再也不肯去了。他們歎著氣,臉上顯出對於我有點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那時他們對於掃墓的熱情,還有那種莊嚴感,我完全不能理解。至於後來他們對於掃墓一事的冷淡和不屑,就令我更加不理解了。直到今天,我將這事同發生過的一係列事情聯係起來思考,才隱隱約約地感到掃墓一事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