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我走出臥室,來到寬廣的曬穀坪裏。我們家的水田靜臥在明亮的夜空下,延伸到很遠。我想,我的父母該是多麼富有啊!並不是因為土地,而是因為他們擁有的無形的東西。那是些什麼呢?現在,我有點後悔我退出掃墓儀式這件事了。但他倆是用心良苦的,他們不是派了君叔來幫助我嗎?“球形地圖和墓地……球形地圖和先人的墓地……”我在不知不覺地念叨著。一道閃電將夜空分為兩半,多麼美啊……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在剛才,當天空分裂之際,我卻真的看到了球形的烏河,還有河麵上的黑影。不過那隻是一瞬間的圖像,會不會是幻覺?忽然間就下小雨了,我趕忙跑回臥室。我聽到父母在那邊房裏高聲地談話,莫非他們是為我的成長而激動?
孟哈還是每天都到河邊來看我扳魚。如果他接手,魚兒就入網,如果他離開,我就照舊一無所獲。我問他這是什麼道理,他搖搖頭說:
“不知道。誰會關心這個?你家等米下鍋嗎?”
“但你每天來這裏教我,對嗎?”
“對,不過我不是教你扳魚,你該看出來了吧?”
孟哈說完這句話就起網了,網裏麵空空的。
“元兒你瞧,我們步調一致了!”他驚喜地說。
接著他就讓我看河的對麵。我變得昏昏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但我在心裏想,那就是它,那黑影,它來了。孟哈在我旁邊同它對話,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但我知道他很興奮,我也同他一道興奮著——是那種某件好事要落到我頭上來了的興奮。我突然渴望爹爹和媽媽在我身旁,這樣他們就會見證這件好事。我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致我疏忽了對河對麵的它的關注。也許就因為一瞬間的疏忽,孟哈突然就消失了。
一切都恢複了常態:水麵沒有任何異樣,村裏靜悄悄的。上遊的那位漁夫阿季背著魚簍從我背後的路上走過。
“阿季,收成怎麼樣?”
“如今這年頭,誰還去管收成啊……”他含糊地回答。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他的背後拖著長長的一道黑影。我在心裏說,這又是一位看得懂球形地圖的村民。
我慢慢隨遇而安了。因為說實話,再沒有比在河邊扳魚的生活更為單純和平靜的生活了。有時河裏會開來一艘輪船,但船上都是外地人,我對他們並不怎麼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條沉默的河,還有村裏那些祖先的事。我知道鑽研我所感興趣的這些事需要很大的本力和耐心。我每天來這裏扳魚,不就是鍛煉自己的力量和耐心嗎?難怪爹爹說業績不重要,孟哈也說我家不會等米下鍋!哈,我的誤會多麼大!但我仍然覺得自己還沒能像孟哈那樣進入有趣的事,我總在外圍徘徊。有時我又懷疑這隻是我一己的偏見,懷疑自己已經進入到了某些事物的內麵。比如那種昏昏沉沉,比如那種視野模糊,還有聽覺失靈等等,會是什麼樣的東西導致的?
日子很快就到了秋天,我們這裏的秋天美極了,烏河的水變成了深綠色,河裏的魚也是深綠色。我不厭其煩地放魚餌,下網,但仍然一無所獲。我的心情起了變化,我想,我的那些魚餌每次都被它們吃光了,這是多麼奇妙的一件事啊。母親河滋養著我和魚兒們,我並不需要抓捕它們。
我記得那一天,我悠然地坐在石凳上,眼睛盯著河對岸那幾棵紅得炫目的楓樹,身心說不出的愜意。這時孟哈過來了。
“元兒,我要走了。”他說。
“去哪裏?”我吃驚地問。
“四海為家吧。我看見你坐在這裏的樣子,就徹底放心了。”
“我的樣子?什麼樣子?”我迷惑地問道。
“對,就是你的坐姿。同開始的時候相比,你的變化真大!小老弟,我祝你一帆風順!我不回來了,但我們還會不斷聽到對方的消息的。”
他背著巨大的旅行袋,健康的年輕的臉上紅通通的。他身上的活力感染了我。我很舍不得他離開。
“孟哈,為什麼不回來了?常回來看看吧,家鄉多美啊。你回來的時候,我總是會在這個地方等你的。即使你不在,我也天天同你對話來著。你感覺到了嗎?”
“我當然感覺到了,小老弟!我這就走了,再見!”
他揮了揮手,很快消失在大路拐彎處。
起先我有些惶恐,但我忽然看見水麵上有一條很大的紅鯉魚在跳躍,我的心怦怦直跳,連忙起網。
在這美麗的金秋,我終於有了第一次收獲——一條七八斤的漂亮的大魚。我同桶裏的魚兒對視了一下,它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不太熟悉的人。我默默地提起木桶,將魚兒放回河中。它立刻沉到了河的深處。
“元兒……元兒……”好像是孟哈在呼喚我。
我在心裏應和著我的朋友,我激動得坐立不安。確實,不論他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裏,我與他不是仍然在頻繁地交流嗎?此刻我計算出,太陽落山之前,他應該已經到了悠縣——那個美麗無比的鄰縣。
老遠就看見媽媽在大門口那裏等我。
“元兒,今天有幾位老人上我們家來誇你。”她說。
“為了什麼事呢?”
“我不太清楚。我猜大概是為了你的工作吧。這次掃墓回來之後,你爹爹和我就決定了很快要移居到南邊去,你有什麼意見?”
“你倆歡喜就好。我也會高興。那麼,這棟大房子就留給我了?”
“是啊。從你出生的那天起,我和你爹爹就在計劃這事。”
“君叔呢?他不會走吧?”
“不會走。他會常來看你。”
現在二老都走了。在大清早,天還沒亮時,我背著漁網去扳魚。
河堤上走過來一位陌生人,到了麵前,他停住,輕聲地問我:
“有一條大魚正從遠方往這邊遊,是稀有品種。您打算捕它嗎?”
“啊,遠方的朋友,”我激動地說,“您覺得我應該如何訓練自己的聽覺?人的稟賦可以改善嗎?”
“您不用訓練,您的稟賦將如您所願。再見!”
我將漁網放下去了。這一次,我聽到了它正在往這邊遊,是一條謹慎的大家夥。半小時後,它入了我的網,然後停留了五分鍾,又遊到江心去了。它給我的感覺是一位柔情的父親。
“它們總是這樣——來了又去了。這就是那種球形運動。”
說話的是君叔,可我為什麼覺得他身上有股陌生的氣息?
“君叔,您起得真早啊!”
“有好多年了,我夜裏不怎麼睡。我們這裏總是有夜間娛樂,我舍不得放棄。人生苦短啊,我能不睡覺就不睡覺。”
君叔說完話就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黑乎乎的,我聽見那條大魚已經遊過了橋洞,現在它正在下沉,也許是打算休息了。一群小魚正在往我這邊遊,十分鍾後它們就進了網,歡快地吃了魚餌,然後又遊走了。哈,其實最歡快的是我!從前我不明白,現在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我可以像孟哈那樣捕魚,我也可以不捕魚。一想到這裏,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像君叔一樣,能不睡覺就不睡。現在小魚們也遠去了,我們這個河段裏還有些什麼小動物呢?我聽到了它們呢喃的聲音,但我猜不出它們屬於什麼種類,它們似乎有很多種。
原載於《花城》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