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陰濕空闊的老屋的客廳裏,喝著茶,祖母忽然對黃石說:
“要不,你去黃伯的茶園裏玩玩吧。那邊天天出太陽,即使東邊下雨,西邊也出太陽。我擔心你老待在家裏會得病。”
“我一個人去嗎?”黃石問道。
“你一個人去,坐火車去。”祖母堅定地說,“天天出太陽的地方對你的身體有好處。這種機會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啊。黃伯的茶園啊,一眼望去伸展到了天邊。可惜我太老了,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了。”
在黃石的心裏,興奮漸漸戰勝了畏懼……
整整一夜,他都在關於茶園的夢裏掙紮。那個茶園裏根本不出太陽,時時刻刻隱沒在濃霧中,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黃石彎下腰撫摸那些茶樹時,往往摸了個空。明明看見樹葉在手邊,就是摸不到。
黃石背上換洗衣服和課本、作業本出發了,因為暑假作業還得做。
祖母將他送到院門口,嘶啞著嗓子叮囑他說:
“石頭,你可要回來啊!”
黃石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在心裏對祖母的話感到納悶。
折騰了一番,買好了車票,黃石終於坐在他的臥鋪上了。
火車一開動他立刻躺下,閉上眼想象那天天出太陽的地方。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郊區也有茶園,綠油油的。他還曾去裏麵采過一次茶。但祖母說那些小茶園同黃伯的茶園沒法比。黃伯的巨大的茶園究竟有些什麼樣的誘惑力,使得祖母竟要擔心他會滯留在那邊不回家?還有就是黃石長到十三歲還從未出過遠門,祖母怎麼會放心讓他獨自去到遙遠的南方的?不錯,那裏有一位黃伯,是黃石從未謀麵的遠房伯伯。可是祖母難道一點也不擔心他坐火車下錯了站,或下火車後轉長途汽車時坐錯了方向?這可一點兒也不像她平時的做派啊。黃石是個多思的男孩,他想來想去,想到了一種可能,這就是也許祖母認定他不會再回老屋,已打定了主意要徹底忘卻他,正如當初他的父母忘卻他一樣。黃石想到這裏背上就開始流冷汗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鎮靜下來,於是又開始想象天天出太陽的茶園。他命令自己隻想茶園和即將見麵的黃伯。祖母說黃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很英武。黃石就想象他從茶園的夕陽中朝他走過來的樣子。黃石一陣陣激動,他覺得自己已經愛上這位伯伯了,說不定從今以後他就要生活在他的庇護之下了呢。
黃石不敢朝窗外看,也不敢睡著,他怕錯過了報站。餐車過來時,他從女乘務員那裏買了兩個饅頭。
“小家夥,越是精明越吃虧。”姑娘邊說邊朝他擠眼。
黃石不明白她的意思,卻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他很惶惑。
兩個饅頭一下肚,黃石就沒有那麼激動了。他開始用呆滯的目光看車窗外的風景。那簡直不叫什麼風景,隻是荒原連著荒原,連一棟小房子都沒有。這些荒原——間或被一些小山包打破——在他眼中成了褐色的斑塊。他感到厭倦了,於是重又在臥鋪上躺下,想要再次去設想黃伯的樣子。他腦海中出現了綠色的茶園,但黃伯不再現身了。他回想那姑娘的話。會不會因為他太精明,提前去想象這位伯伯的模樣,伯伯就隱藏起來了呢?
地圖上的那個地方在很遠的南方,按車票上印出的時間要坐一天一夜的車。可是很奇怪,黃石僅僅吃了一餐飯,上了一次廁所,播音器裏就報出了他要去的站名。車速慢了下來,黃石拿了自己的行李往門口走。可是車子忽然又加快速度飛奔起來,越來越快,簡直像發了狂。黃石緊緊地抓著臥鋪的梯子,還是坐到地板上去了。他驚駭地發現車廂裏的乘客都在地上亂滾,給他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播音器裏在亂叫,像鬼哭狼嚎。但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火車猛地一下停住了,黃石的頭上被碰出一個大包。他坐在地上被嚇得半死。這時列車員過來了,將他的大背包扔到車門那裏,罵罵咧咧地趕他下車。
幸運的是,黃石剛一出站那位黃伯就來接他了。一開始黃石還不敢認這位黃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大英武的漢子,而是一個黑得像炭一樣的瘦小老頭。黃伯見黃石站著不動,就說:
“我剛接到你祖母的電話,說你可能會來,如果來了就要在茶園裏住一陣子。你來了正好,我這裏缺人手。”
黃石在心裏嘀咕:祖母居然說他“可能會來”,多麼可怕啊!
黃伯將黃石的背包放在那輛老舊的腳踏三輪車上,讓他坐上去,自己就開始蹬車前行了。他們行駛在鄉間小路上,黃石眼前展開的,正是他在火車上看見的荒原。
“黃伯,我們要走很久嗎?”黃石問。
“不要多久,很快就到茶園了。”黃伯說,“今天你的運氣真好,這麼早就到了。如果天黑了,這條路就不好走了。”
黃伯慢悠悠地踩著車子,坐在後麵拖廂裏的黃石,雖然對荒原感到新奇,可是不論他如何努力睜大了眼看,也看不到四周有任何活物。此地不但沒有樹木和房屋,連草都沒有一棵,隻有無邊無際的褐土和大石頭。天空裏的黑雲壓下來,一會兒就到處都變得霧沉沉的了。
“到了。”黃伯一邊下車一邊說。
可是房子在什麼地方?黃石睜大了雙眼辨認著。
“黃伯,這裏是您的家嗎?”
“不,這裏是茶園。你把背包放在拖廂裏,我帶你參觀一下吧。”
黃石緊跟著黃伯,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腳下的路很不平坦。黃石心裏想,這是荒原,茶場在哪裏?
“它冷不防就出現了。”黃伯在前麵大聲說,“這裏的煩惱是白蟻,為了將白蟻從茶樹上引開,我們栽種了白蟻最喜愛的杉鬆。你瞧,圍繞這一片茶園的全是杉鬆。噓,別碰它們,白蟻會掉在你身上!”
但是黃石既沒有看見杉鬆,也沒有看見茶樹。到處都是霧,他隻能勉強看見黃伯的那件黃色汗衫。走了好一會,黃伯忽然叫他:
“石頭!石頭!快蹲下來!快……”
黃石連忙蹲下來了。他感到黃伯正在靠近他。黃伯抓住他的手,要他去摸身邊的茶樹。黃石摸到的是一些疙疙瘩瘩的樹幹,都光禿禿的,像石頭一樣硬。黃伯說這就是茶樹,因為白蟻不放過它們,它們早就不長葉子了。還說剛才來了一頭野豬,也不知從哪裏來的,這附近又沒有山。
黃石感到很累,幹脆坐在地上。
“石頭,你躺下吧。這些白蟻現在有茶樹吃,就不會來吃我們。要不然就很難說了。你聽!”
黃石果然聽到了“沙沙沙”的咬齧聲。他同黃伯並排躺下了。
他一躺下,那些咬齧聲就更響了,像在下雨一樣。黃石有點害怕地蜷縮著身子。
“石頭石頭!你難道怕它們吃了你?”黃伯說著就大笑起來。“它們是窮凶極惡,但絕對不會吃小孩。今年以來,我把滿園的茶樹都送給它們吃了。你瞧,有幾隻爬到你身上了,不過它們對你沒興趣,又走掉了。現在我的茶園成了白蟻園了。這裏夜裏很暖和,有時我幹脆睡在園子裏,因為這裏可以消除疲勞。”
聽黃伯這樣一說,黃石果然感到旅途的疲勞已消失得幹幹淨淨了。在他們上麵,濃霧已經消散,滿天星光。黃伯說已經是午夜了。休息了一會兒,黃伯說到他家裏去吃夜宵,就站起來,要黃石跟他走。
“石頭,你就不要去管你的行李了,我估計它已經成了白蟻的戰利品。你不要覺得可惜,在這裏生活就得一身輕,什麼都不顧忌。”
黃石聽了黃伯的這幾句話,隻覺得頭皮發麻。
他倆在星光下的荒原裏走了好久,後來黃伯指著前方的一個黑影,說那就是他的小茅屋,還說他要煮魚湯給他喝。
小茅屋的確很小,隻放下一張床,幾張板凳,一個小圓桌,就轉不開身了。黃伯讓他躺到床上去休息,他到外麵的灶上去煮魚湯。黃石說自己身上太髒了,會把床弄髒的。黃伯就生氣了。
“石頭,你說我的茶園髒?你記住,這裏是天底下最幹淨的地方!去,去躺一會,把旅途的穢氣都徹底消除。剛才在茶園你已經洗了個澡,現在再洗一個就可以了。”
黃石隻得和衣躺到床上去。他一躺下就入夢了。那些夢全都亮晶晶的,荒原卻原來是花的海洋,黃石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他喊了又喊,怎麼也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