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個人突然出現,將他絆了一跤。
“不要喊了,喝魚湯吧。”原來那人是黃伯。
黃石喝了一口,湯裏有股異香。
“這麵上浮著的東西是什麼?魚油嗎?”黃石好奇地問道。
“嘿嘿,是白蟻。喜歡嗎?”
“喜——等一下,您是用茶樹養了白蟻,然後供您享用?”
“石頭,你別說得那麼難聽。我住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總得吃點東西保持體力吧?我不可能將它們都吃光,我僅僅吃了很小的一部分。剛才你也看見了,它們吃茶樹和杉鬆,它們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是我給了它們這種生活,你難道要我餓死?”
“您說得在理。可是我是一個外人,我也沒為它們出力,憑什麼我可以天天在花園裏吃它們?”黃石沮喪地說。
“你很快就會為它們出力的,這個地方會使你產生興趣。”
黃石一下子想起了祖母臨別時對他說的那句話,就沉默了。
喝完白蟻湯,黃伯讓黃石在床上睡覺。他說他更願意到花園裏去同白蟻睡在一塊,以便傾聽它們的心聲。他感到小家夥們今夜有點興奮不安,也許是因為石頭來了,他得去安撫它們。
“石頭,你得學會隨遇而安。”他站在門口回過頭來說。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黃石躺在床上,居然感到很滿足。就像在家裏時學校放假一天,又用不著做功課一樣。他想,不是書包裏的東西都被白蟻啃光了嗎?還有什麼事需要著急的?黃伯說得對,他應該隨遇而安。這樣一想他又安心地入夢了。這裏多麼爽快啊,同老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種生活。黃石又看見了花的海洋,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呼喊了,他邊看邊想,這些悅目的花兒,也許是由白蟻的排泄物滋養著的?
他睡得很遲還在睡,他聽到黃伯在門口燒水,做飯,可他就是不願睜開眼。此地太令他愜意了。
直到好幾天之後,黃石才將這個荒原上的茶園的方向大致摸清。這些方向都是黃伯告訴他的。黃伯將他拉到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旁,指著前方告訴他說,那是北邊,他的家鄉所在的方向。黃石眨著眼往前方看,隻看見那些一模一樣的褐土。後來黃伯又拉他到一棵光禿禿的死去的杉鬆樹旁,指著前方同樣的褐土對他說,一直往前走就是火車西站。雖然記住了那塊石頭和那棵死樹,但黃石感到,如果讓他一個人獨自回老家的話,他肯定會在荒原裏迷路。
茶園真奇異,雖然所有的茶樹,包括外圍那些高大的杉鬆全都被白蟻弄死了,可是在某個沒有霧的清朗的夜晚,它們會突然發光,那時荒原裏就充滿了一種節日的氣氛。這時黃伯變得非常激動,領著黃石在那些禿枝中間跑來跑去的,大聲驚歎著:“啊,它們!你瞧,它們……”
黃伯對他的茶園感到特別驕傲。黃石想,他連一片茶葉都沒見到,黃伯真是個怪人。黃伯知道他在想什麼,就指點著死茶樹對他說:
“你看見它們了吧,這都是茶的精魂啊。你今天早上喝的茶就是初生的那一撥,它們自願獻身,多麼可愛!”
黃石盯著那些時隱時現的白蟻,看得發了呆,眼裏流出了淚。
“不要傷感嘛,石頭,要學會節製感情。”
黃伯這樣一說,黃石心裏就產生一種衝動,他很想像黃伯一樣躺到枯枝下麵去陪伴這些忙忙碌碌的小動物。黃伯看出了他的意圖,連連擺著手對他說:
“走吧,走!石頭啊,它們還不太習慣你呢。不過你身上已經有了它們的氣味,它們在回憶呢。”
黃石默默地繞著茶園行走,他沒有地方可去,他想,如果他離開茶園,向荒原邁步的話,他就會迷路。他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黃伯已經不見了,大概躺到那些枯樹下麵去了。茶園很大,黃石決定一直走下去,這樣就總會回到原地,原地就是黃伯的小屋的所在地。
杉鬆和茶樹的氣味很好聞,雖然已經死了,給他的感覺卻像還活著似的。也許它們真的還活著?白蟻在它們體內所進行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活動?不知為什麼,黃石突然想起了老屋裏孤獨的祖母。祖母說起話來就像她已經經曆過了他現在所經曆的一切似的。關於茶園,她知道一些什麼?黃石腦子裏出現一個怪異的念頭——也許祖母就藏在茶園裏。
他的腳板被什麼蟲子咬了一下,他感到腳板窩裏已經腫起來了。他脫了鞋查看,果然是腫起來了,針紮一樣痛。再要走下去已經很困難了。
“石頭,你被白蟻咬了啊。”黃伯突然出現了。
“白蟻怎麼會咬人?”
“這裏的白蟻就是咬人。它們脾氣不小。說起來還是我把它們訓練成這個樣子的。”黃伯微笑著說。
腳心越來越痛,黃石齜牙咧嘴地呻吟。
“心裏不要躁,”黃伯安慰他說,“哈,又有三隻爬到你腳上了,你讓它們再咬幾口吧,這是見麵禮。怎麼樣?好了嗎?我看它們不討厭你,好,這下好了……石頭,試著站起來看看。”
黃石真的站起來了。黃伯拍著他的肩頭說:“好樣的。”
茶樹的間隔裏放著一擔水桶,黃石心裏想,死茶樹怎麼還需要澆水呢?聽見黃伯在說:
“它們死了嗎?當然沒有。它們活得很滋潤。再說白蟻也要喝水。”
“黃伯,您讓我去挑水來澆茶樹吧。”
“石頭,你著急要幹活了啊?好,你去挑水吧。來,站到這棵杉鬆旁邊來。往前看,看見一團亮光沒有?你數腳步,走一千步就到了那裏。那是一個水潭。”
黃石並沒有看見一團亮光,他挑著空水桶上路了。他在心裏數著腳步,生怕數錯。他的腳板還有點痛,可他不敢停下來,擔心一停下來就會弄錯方向。數到後來,他就大聲喊出了聲:
“876,877,878……”
他有沒有走偏?不,不能回頭看。
“954,955,956……”
啊,他終於走完了一千步!他回轉身去,發現自己已經看不到那棵杉鬆了!可是水潭在哪裏?
還好,水潭就在不遠處。水潭很美,碧波蕩漾。它令黃石感到疑惑:這麼美的水潭怎麼會出現在醜陋的荒原裏?他將水桶灌滿就往回走,邊走邊大聲數腳步,決心讓腦海裏空空的。
他走出沒多遠,就聽見身後發出了巨大的水響,像是瀑布從天上落下來一樣。
“236,237,238,239……”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決心不回頭去看。
後來他終於看到了杉鬆,也不知是不是黃伯說的那一棵,反正茶園是到了。他放下水桶,心裏升起自豪感。
“石頭,你快去吃飯,等我來澆水。”黃伯笑眯眯地說。
黃石這才發現小屋就在右手邊不遠處。
坐在飯桌邊,黃伯對黃石說:
“我每月一次到火車站旁邊的小鎮上去買糧食和日用品。那裏有個收購站,收購曬幹的白蟻。他們給的價格相當不錯。收購站的老板很有趣,石頭,你下次同我一塊去見他吧。”
“收購白蟻?白蟻死了嗎?”
“有集體自殺的事發生。場麵很英勇。”
“自殺?為什麼?”黃石瞪大了眼。
“不為什麼。大概就是想體驗吧。每個月都有一次。”
“我很想看。”
“過些天吧。我把這叫作演習。通常的做法是,我將一木盆水放在茶園裏,到了午夜時分,它們就來了。它們秩序井然,一點也不慌張。”
“那麼,最初您是怎麼知道它們有這個願望的呢?”
“很偶然。有一次我把木桶的水放在園子裏忘記了,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它們的數量那麼龐大,結果白蟻比水還多!石頭,你想象得出那種情形嗎?我為這件事苦惱了好幾天。最後,我理解了它們。”
黃石聽得頭皮發麻。他草草地吃完飯,說要一個人去外邊待一會兒。黃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像在回憶什麼事。黃石覺得他是在回憶他的祖母。祖母同他從前是什麼樣的一種關係呢?為什麼祖母會認為她的孫兒適合於在這種陰森的地方生活呢?
黃石躺在那棵光禿禿的杉鬆樹下。大約這個時候白蟻還不太活躍,周圍呈現出死一般的寂靜。黃石的腦海裏反反複複地出現白蟻自殺的場景。那些密密麻麻的屍體當中漸漸地露出一張人臉。有一刻,黃石感到自己就快看清那張臉了,但到了下一刻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