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啊,那是你奶奶呢。”

黃伯在他旁邊說話。卻原來他就躺在他旁邊。

“黃伯,您能看到我腦海裏的影像嗎?”

“是啊,石頭。我不會久於人世了,快死的人什麼全能看到。”

“您——快死了?不可能!”黃石邊說邊坐了起來。

“這是真的。你想想看,你奶奶為什麼叫你來?”

“為什麼?為什麼?是讓我來接您的班嗎?”

“你猜得對,石頭,你真了不起。”

杉鬆樹幹裏頭的白蟻又開始喧鬧起來,咬得木頭絲絲地作響。

黃伯躺在地上看著他上麵的黃石,臉上顯出滿意的表情。

“石頭,你還記得水潭的位置嗎?”

“應該記得——我可以數腳步。”

“好樣的!我明天帶你去火車站旁邊那個小鎮。你現在先到屋裏睡一覺吧。”

黃石回到小屋。可是他沒有睡意。黃伯告訴他的內幕既讓他絕望又讓他有點自豪。難道這裏的一切都要歸他來打理了?他,一個小毛頭,還要過一個月才滿十四歲,將會成為這個茶園的主人?啊,多麼古怪的一個茶園!如果不是親身經曆,誰又會相信這些事?

他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今後的生活,一驚一乍的。

最後他果斷地下床了。他得勞動,園子裏有幹不完的活。

他走出門,一眼看見黃伯靠著那棵杉鬆坐在那裏。

“黃伯,您生病了嗎?”

“嗯。不過沒關係,石頭不是來了嗎?”他朝他做了個鬼臉。

兩個星期以後,黃伯帶著黃石去了火車站附近的那個小鎮。

小鎮上隻有一條街,賣各種日用品和雜貨,還有糧食和幹果,幹魚,幹筍子等。黃伯每樣買了一些,放到他的三輪車的拖箱裏。火車進站時,便長長地鳴笛,在黃石聽來,那聲音驚天動地,他害怕地捂上了耳朵。

“石頭,這麼快就想回家了嗎?”黃伯嘲笑地問道。

“您覺得,我奶奶在家裏會寂寞嗎?”

“好孩子,不會的。她老人家隻要一想到你在我這裏,她就會編出很多故事來講給自己聽。”

黃石聽了這話,立刻回憶起祖母的一個習慣,那就是每天半夜高聲地自言自語。那時她將幼小的黃石吵醒,他因為害怕哭了起來。

“卻原來我奶奶的那些故事都在您這裏啊!”

“這是我同你奶奶的秘密,現在被你知道了。你奶奶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荒原裏的生活。可惜她現在太老了,不再能適應這裏的生活。”

“那麼我的父母,也是去了荒原?”

“大概是吧。”

說話間他們的三輪車已經到了收購白蟻的批發站。

老板是四十來歲的、皮笑肉不笑的男子。他將牛皮紙袋裏麵的幹貨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最後還撮了一點放到嘴裏嚼起來。

“老黃啊,你是個人物!”他閉著眼說。

最後,他睜開眼,嚴肅地問黃伯:

“貨源充足嗎?”

“沒問題。”

“是不是太樂觀了?我看你最近精力不足啊。”他斜睨著黃伯說。

“你瞧,這不是來了幫手嗎?”

“嗯。看上去還嫩得很。”

老板從錢櫃裏抓了一大把紙幣交給黃伯。黃伯一走出批發站就告訴黃石說,老板是個吸血鬼,一盯上誰就絕不放過誰。黃石注意到他說這話時滿臉全是讚賞的表情。

“他今後也會來吸我的血嗎?”黃石問。

“是啊。我看你有點迫不及待了。石頭啊,你可要悠著點。幹我們這一行的,要做終生打算。”

黃石一回頭,看見那老板正站在批發站門口看他們的背影呢。他不由得有點害怕。他告訴黃伯,但黃伯蹬著車,頭也不回地向前衝。

“那家夥是個大流氓,不過倒是很討人喜歡!”黃伯大聲說。

“為什麼您不將家裏的幹白蟻都帶來呢?”黃石不解地問道。

“傻孩子,凡事要留有餘地嘛。你還沒領教過這種人的貪婪。”

坐在車上,黃石感到很欣慰——他們滿載而歸。今後即使他留在茶園,生活費用也不會有問題。但當他一想到生活費用是來自於那些自我犧牲的白蟻,心裏仍有些別扭。

“黃伯,您是如何想到要將茶園變成白蟻園,然後以此為生的呢?是心裏偶然生出的念頭嗎?”黃石問了這個憋了許久的問題。

“這恐怕是幾代人的想法吧。我隻是悟到了祖先的意圖罷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

黃石並沒有聽懂黃伯的話,但他覺得黃伯不願細說這件事,所以他也就不追問下去了。

回到茶園,黃石就幫著黃伯燒火做飯。黃石注意到那些柴火都是茶樹,就問黃伯,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茶樹?黃伯回答說,茶園太大了,茶樹總是一批一批地死去,所以他從來不缺柴燒。

“如果你給它們澆水,它們不再喝水,那就是死了。再有就是它們隻要一死,白蟻馬上就跑出來了。”

“是它們自己決定要死的嗎?”黃石問。

“應該是吧。要不誰能為它們做決定?我將死茶樹挖掉,再種上新的。新來的茶樹很快感到了這裏的氛圍,兩天之內樹葉就掉得幹幹淨淨,變得同周圍的茶樹一個樣子了。”

柴火發出好聞的香味,黃石為這些茶樹的驚人的意誌所傾倒,竭力地想象著它們臨終前的種種形象。

“黃伯,鎮上的收購站總不會關門嗎?”

“當然啦,石頭。那收購站就是為我們開的嘛。”

“太好了!真令人感動!”

“你沒注意朱老板吃白蟻的樣子嗎?他可是個老手。”

“他好像對我不太滿意。”

“你錯了,石頭,他會對你越來越欣賞的。我們走著瞧。”

那頓飯吃的是筍幹炒臘豬肉。黃石吃得頭上冒汗,口中香噴噴的。他感到茶園裏的生活太幸福了,難怪祖母說這裏天天出太陽。

“黃伯,明天您休息,讓我去挑水。”

“心疼你伯伯了嗎?我一時還死不了的,石頭。對我來說,幹活就是最快樂的事。因為我老睡在茶園裏,就得了風濕病。”

“可伯伯為什麼要睡在茶園裏呢?”

“為了過癮啊。我忍不住,所以我沒把我這一生計劃好。”

那天夜裏,黃伯還是睡在茶樹下。黃石在夜裏聽到黃伯在叫他,就連忙起來跑到茶園裏去。當他找到黃伯時,看見黃伯的一邊臉緊貼著杉鬆的樹幹。他睡得很香,大概他的夢同那些白蟻快樂地交織在一起。很顯然,喊黃石的名字的那個人不是他。那麼是誰呢?

黃石也想過把癮,他找了一棵比較大的茶樹,躺在它旁邊,然後將耳朵貼到樹幹上。一開始他隻聽到白蟻啃咬的沙沙聲,很單調。他想,黃伯說白蟻的數量不斷增加,茶樹的數量卻還是不變。那麼,這些茶樹怎麼總也吃不完?也許這些茶樹,還有杉鬆樹的再生能力極強,吃了又長出來,吃了又長出來……黃石想著這件好玩的事就睡著了。當他被咬醒時,他差點發了狂——他跳了又跳,脫下衣服使勁抽打全身,直到將那些小動物全打落在地。他感到脖子那裏腫起來了。用手電一照地下,數不清的白蟻屍體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它們堆了一大片,足足有一寸厚!看來它們是相互攻擊,戰死沙場。為了什麼呢?也是為了過癮嗎?

黃石蹲在那裏,將那些屍體全都捧到衣服上包起來。他要將它們帶到小屋裏,然後放進牛皮紙袋裏去風幹。他對它們抱著一種複雜的心情,不知道是該憐惜還是欣慰。也許都不該,他還沒能理解它們,他和它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黃伯消失了。在寂靜的夜裏,黃石有時聽見他在叫他。

原載於《天涯》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