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吼出那一聲之後就朝薺叔的所在地奔去了。他剛才是在同爹媽吵架。爹爹嫌他在沼澤地待的時間太長,同薺叔那種人太親密。按爹爹的說法,薺叔並不能算一個人,隻不過是一種未成形的異類,雷火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長的話不會得到很好的教養,隻會變得視力模糊。而視力,是下王莊人吃飯的本錢。因為下王莊人世世代代都是獵人。
薺叔有一條短腿和一隻獨眼,模樣的確奇特。他是村裏的低保戶,隻消耗很少的糧食和蔬菜。他的樂園就是那片被村人嫌棄的沼澤地。他清晨拄著拐杖,帶著午飯往沼澤地那邊走,在沼澤地邊上待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回家。他喜歡待的地方有一片水潭,水潭裏長著澡盆一般大小的睡蓮,那些睡蓮的葉子的邊緣豎起來,形成一個一個的真正的澡盆。睡蓮花則是金色的、很少見到的品種。一些淺棕色的、胸前有棋盤格子的小鳥總在那些澡盆裏沐浴。薺叔坐在草地上似睡非睡,口中輕輕地喚著:“雷火,雷火……”
他們倆是同時注意到對方的。注意了就認識了,認識了就再也分不開了。薺叔喜歡雷火的好奇心;雷火喜歡薺叔的深謀遠慮。青年來的那一天薺叔隔得好遠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薺叔靜靜地等著他來。在雷火看來,這位薺叔的心中藏著無窮的奧秘,他隻要略知一二就可以回味無窮了。但雷火總是被擋在外麵,他碰到了厚厚的、密不透風的壁壘。日複一日,雷火的努力並沒有進展。可他毫不氣餒,仍然堅持這種廝守。
沼澤地裏隻有植物和體型很小的動物,沒有真正的獵物。即使有,這兩個人也對狩獵毫無興趣。雷火想,他和薺叔是這裏的守護人。一開始,他倆一言不發地坐在薺叔常坐的那塊草地上,雷火豎耳細聽。沼澤地裏有很多聲音,薺叔體內也發出一些模糊的聲音。雷火想,薺叔體內的聲音可能是對沼澤地裏的那些動物的回應。如果自己能夠辨別那些小動物的聲音了,自己就也能聽懂薺叔體內的應和了。後來,雷火已經能分辨出豉蟲,細小的水蛇,蛤蟆,好幾種少見的蜂鳥,螞蟥,血吸蟲,微型蜥蜴,小娃娃魚等等等等,但對於薺叔體內的聲音,雷火完全不能捕捉它們的意義。薺叔是謎中之謎。
“你同薺叔有什麼共同點呢?”爹爹對雷火說,“他是山林的病孩子,他永遠達不到正常人的智力。當然,這個人的確有些奇怪的感覺,那是我們解釋不了的。我有時也忍不住佩服他。不過那種能力並不能讓他成長起來,那又有什麼用呢?你說呢?”
“我不知道。”雷火猶豫地回答道。
雷火想,爹爹說這些的意思真的是要他疏遠薺叔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一個山林的病孩子有什麼值得別人警惕的呢?既然連他這個優秀獵人都佩服他,那麼他總是有他的過人之處,為什麼爹爹要責備自己與他總泡在一起呢?這些念頭讓他對爹爹產生反感,所以在爭吵中,他就大吼一聲從家裏衝出去了。他回憶當時的情況,記不清自己吼出來的是一個什麼詞。很可能那根本不是一個詞,隻是類似於狗的狂吠。
現在同薺叔坐在這草地上,周圍的一切是多麼清爽啊!雷火聽到薺叔的體內傳來一種聲音,就像泥潭裏冒出了幾個氣泡。這種聲音他從前沒聽到過。他移動了一下身體,同薺叔挨近了一點。薺叔用獨眼瞪了一下雷火,說:
“獵人,半山腰。”
“獵人已經抵達了半山腰?”雷火問道。
薺叔點點頭。雷火看見胸前有棋盤的小鳥落在了薺叔的肩頭,大概它以為薺叔是一棵矮樹。雷火感到薺叔對於村裏人的行蹤了如指掌。他的聽覺似乎不是通過空氣來捕捉聲響的,而是另有途徑。爹爹說薺叔的這種能力沒有用,可對於狩獵,這不是有最大的用處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雷火又想,他自己才是一名殘疾人呢,他從來也追不上薺叔的聽覺,隻是傻傻地同他坐在這裏。如果說有誰能被稱作未成形,那隻能是他雷火。不是連小鳥都不落在他身上嗎?不管怎樣,雷火那顆慌亂的、無定準的心,隻有在薺叔這裏才能得到寧靜。從小到大,他都琢磨不透下王莊的村民。雷火滿二十周歲那年向爹爹表明了不願做一名獵人的意願。為了這表白,他準備了十多天,最後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出來。爹爹倒並沒有大驚小怪,隻是望著他說:“不做獵人,你又能做什麼呢?這裏是下王莊啊。”雷火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至今也不清楚。隻有一件事越來越清楚了,這就是他必須(最好是每天)到沼澤地來陪伴薺叔,有時他來了,但大部分時候,家裏總有各種各樣的家務事牽扯著他。爹爹說,既然他不做獵人,他就得在家裏多幹活。
薺叔在草地上坐得筆直。以往每當他要站起來時,他的動作就很奇特。他幾乎是從草地上蹦起來,然後就用獨腿站直了。一開始,雷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心裏驚呼:簡直像一個雜技演員!
“雷火……火!”他說。
“薺叔。”雷火尊敬地應著他。
因為同家裏吵了架,雷火決定要在沼澤地裏待得久一點兒。
巨蜥出現時,雷火一點都沒注意到,他還以為那是一堆泥濘。因為他以為這個地方並無大型動物。薺叔卻是早就注意到了,但他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隻是那隻獨眼裏閃著很亮的光。雷火終於發現了它,他有點想跑,可薺叔的那種態度仿佛是一種命令,讓他像被吸在原地了一樣。那家夥慢慢地朝他們移動,薺叔眼裏的光也越來越亮。一瞬間,雷火產生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怎麼會有這種從兒時就期待的事發生?他身處何方?
當雷火的目光又一次落到薺叔臉上時,他眼裏的光已經消失了,那隻獨眼正和藹地望著雷火。而那隻巨蜥,正在慢慢地遠去。周圍的小動物又喧鬧起來,雷火忽然記起,巨蜥的行動是悄無聲息的。那麼,它是來探望薺叔的嗎?薺叔的目光中對它充滿那麼多的渴望!雷火想,薺叔的聽覺不受物體的阻擋,他現在一定聽明白了那大家夥的行蹤,並且知道這個沉默者住在什麼地方。說不定它和他才是真正的同類呢,外表是說明不了問題的。雷火感到今天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他同家裏人吵了架,又在這沼澤地裏遇到了可怕的命中煞星。薺叔的身體現在變得很安靜了,他看起來心滿意足。一想到薺叔心中的大部分愛都是獻給那大家夥的,雷火不由得心裏生出沮喪。他捫心自問之後,認為自己是不可能愛上那相貌凶殘的家夥的。可剛才為什麼會產生那種地老天荒的感覺?他自己在不由自主地盼望什麼發生?莫非這一次,他所盼望的和薺叔盼望的是同一件事?瞧,薺叔已經蹦起來了。現在,他倆都要回家了。沼澤地裏鬧得多麼厲害啊!
然而他倆又遇到了巨蜥,它在馬路旁邊的淺水溝裏蹲著,那溝裏雜草長得很高,它將頭部伸到雜草之上,像化石一樣。
“哈!”薺叔高興地指著它說。
“哦,它真了不起!”雷火驚歎著。
他倆從巨蜥的旁邊經過,沒有停留。
雷火在家裏剁豬菜,他今天沒法出門。
“爹爹今天有收獲嗎?”他停下手裏的活兒問道。
“沒有。有野豬,但不能打,打了之後山裏就沒有它們了。”
“唉唉。”
“你這個小鬼,歎什麼氣啊?”
“不當獵人不行嗎?”
“當然不行!”爹爹嚴厲地說,“都像薺叔那樣,村莊還怎麼維持下去?所有人都要餓死了!”
雷火繼續剁豬菜。他在心裏反駁說,爹爹說得不對,就是不對!薺叔有薺叔的生存辦法,所有的人都去當獵人也不見得就不會餓死。想到這上頭他不由得傷感起來——如果爹爹和媽媽真的餓死了,那時他在哪裏?薺叔吃不到低保,還能活下去嗎?這時爹爹從上麵看著他,口氣緩和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