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地邊的雷火與薺叔(3 / 3)

“薺叔,這個地方的地名叫什麼?”他鼓起勇氣問道。

“沒有名字。”薺叔回答。

“這孩子,果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啊!”漢子嘲弄地說。

雷火的臉發燒了,他把臉轉向車外。這時有一隻巨鳥擦著他的臉飛過去,他的臉被粗糙的羽毛擦出了血。他用手捂著臉。

“好!好……”漢子說。

漢子將車子踩得更快了,雷火感到車子在飛,於是用手死死地抓住車座上的鐵護欄。雷火聽見薺叔在呻吟。

車子猛地一下停在路邊。雷火聽見漢子說:“我回去看看。”接著就看見他下了車,走進沼澤地裏麵去了。薺叔招呼雷火也下車。他對雷火說:“這裏麵是淹不死的。”他說了這句後就撇下雷火,獨自跳進了沼澤地。薺叔的動作令雷火眼花繚亂,他比猴子還靈活。隻見他踩著水跳上跳下,沒多久就消失在那些古樹的幽深處了。雷火心裏想,既然薺叔告訴他這裏淹不死人,並且這裏又好像是車夫的家,他就不應該害怕。他剛剛謹慎地朝濕地邁了兩三步,就感到自己在這個死寂的處所引起了巨大的騷亂。兩隻巨鳥在空中發出淒厲的叫聲,似乎正在朝他紮下來,但紮錯了地方,於是又飛回了高空。他還聽見水坑裏有很大的響動,不知是什麼動物。而在遠方,那古樹下,兩隻巨蜥正朝他所在的地方爬過來。雷火不由得發出喊聲:“薺叔!薺叔!您在哪裏?”

“我在家裏……你好自為之吧!”車夫在什麼地方回答他。

有水中遊了一會兒,雷火就產生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這地方既不讓他下沉,也不讓他站在堅實的泥地上。他隻能極為緩慢地順勢遊動。到處是冒泡的渾水,好像並沒多深,又好像深不可測。巨蜥離他越來越近了,也許它們是友好的?雷火想挪到近處的一棵樹旁去,這樣就可以抱住樹幹,心裏就會有種踏實感。但現在他身不由己,隻能隨遇而安。他對自己說:“急什麼呢,這裏反正淹不死。”他回轉身去看那條大路,可哪裏還有路?隻有無邊無際的沼澤。他後悔沒有問一下薺叔這個沼澤地同他們往常所待的沼澤地是不是同一個。巨蜥涉水過來了,但不再靠近他,兩隻都待在離他幾丈遠的地方。它們並不看雷火,隻是相互對望著。也許它們是配偶吧。雷火終於弄清了水坑裏的響聲——是一些鱷魚,它們露出的身體像一些小山,雷火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鱷魚,這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這地方變得如此嘈雜,雷火的腦袋也在轟轟作響。令他焦慮的是天空中的那兩隻巨鳥,它們一次又一次地朝他紮下來,可每次都紮到了他近旁,而不是他身上,它們的視線似乎有一個角度差,總對不準它們的獵物。雷火的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爹爹是不是有些像這兩隻鳥兒?這個念頭令他哈哈大笑,笑聲驅散了他心裏的焦慮。

“薺叔!薺叔……”他又喊道。

“我在家門口,我在看著你……”又是車夫在回答他。

雷火想,車夫和薺叔將他送到這裏來,就是為了“看著他”嗎?剛想到這裏,巨鳥中的一隻又紮下來了。這一次紮到了他的肩膀上,那鐵鉤一般的爪子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肉裏頭,他尖叫起來。但那鳥兒很快就放過了他。

“雷火,這是遊戲,你可要挺住啊!”車夫的聲音又傳來了。

奇怪,他肩膀上的傷口並沒有流血,而且很快就不疼了。

雷火看見水坑裏的一座山升起來了,越來越高,將天空都遮暗了。要不是看見那張普通大小的嘴,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身軀屬於鱷魚。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鱷魚?相當於七八層的高樓!而且雷火感到腳下的淤泥也在動,也許那不是淤泥,是這怪物的身軀。也許他一直站在它的身軀上?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遊戲呢?當他切身地感到空間的逼仄時,他腿一軟就暈過去了。

“雷火,雷火……”是薺叔在喚他。

雷火睜開眼,看見自己和薺叔躺在古樹下。他們躺的這塊地居然是幹燥的硬地,而周圍全是水坑。

“雷火。”薺叔說。

“薺叔。”雷火應道。

“雷火。”薺叔又說。

“薺叔。”雷火又應道。

他們倆一呼一應像在遊戲。雷火看著上麵那鋼藍色的天,驚歎著。然而那兩隻巨鳥不見了,它們回家了嗎?雷火突然感到,也許此地就是自己的家?這個沒有名字的地方,有可能是他的真正的家,而村裏的那個家,隻不過是暫時寄住的家。村裏人中除了他,還有誰會不知不覺地在巨鱷的背上站那麼久?瞧那些水坑,現在那些巨無霸都沉下去了,水麵就像空無一物。難道它不是為他雷火才現身的嗎?當然是。那兩隻巨蜥還在樹下。它們是多麼恩愛啊,就像化石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對方。可它們先前的確是朝他雷火走過來,就好像它倆的愛情同雷火直接相關似的。

“你是誰?”薺叔問他。

“我是您的侄兒。”

“你是雷火,我剛才忘了。”薺叔說話流利起來了。

現在他倆都坐起來了。

“你爹在叫你。他站在草藥店門口。”

“薺叔,您的聽力真好。”

薺叔指著水中鱷魚的背,它僅僅露出很少一部分背部。雷火心裏想,這一回,它是露給薺叔看的。

“薺叔很喜歡它吧?”

“它是我養著的。”薺叔自豪地說,“雷火,你還記得那些睡蓮嗎?好多年裏,我養著這些寶貝。”

“可是我在那邊的沼澤地裏從來沒見過大型動物啊。在那邊的時候,您從來不說話,我每天揣測您。”

“這邊就是那邊,雷火還不明白嗎?那時候,它們在睡蓮底下的很深的處所。”

“啊!”雷火驚歎道。

薺叔朝著那鱷魚吹了一聲口哨,鱷魚就沉下去了。接著他就一邊跳著站起來,一邊催雷火也起身快離開。因為太陽快落山了,太陽一落山,此地就很危險。

“我們得走好遠好遠才能回到村裏吧?”雷火問道。

“用不著,老柴的車子在路邊等我們。”他說的是車夫,“老柴的工作就是運送工作,他是為沼澤地服務的。誰活得不耐煩了,他就送誰到這裏來遊戲。”

“可是我沒有活得不耐煩啊。”

“那你為什麼不肯做獵人?你就別裝了吧。”

雷火想,原來是這麼回事。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那條路上。那輛三輪車果然停在那裏,車夫正在打瞌睡。

他們走近時,老柴立刻就醒了。

“瞧他肩膀上的傷口,裂開那麼寬!”老柴嘲笑道。

雷火不由自主地去摸被巨鳥的鐵爪抓過的地方,但那個部位並無傷口,連他的衣服都沒弄破。這是怎麼回事?

雷火和薺叔在後座上坐好後,車子就飛跑起來。

“我要將傷員盡快送回家!”老柴大聲說,“村裏的空氣和水會讓傷口馬上愈合。這家夥運氣好,碰上了我。”

原載於《上海文學》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