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族(1 / 3)

在這個酷熱的城市裏,我屬於影族中的一員。城市白天裏升騰著烈焰,所有的生靈的活動都轉入了暗處,轉入了蒙著厚厚的窗簾的屋子裏麵。聽說先前是有很多人在大街上走的,不久他們就藏起來了,因為慚愧,也因為底氣不足,心裏發虛。誰又敢同太陽對抗?當然,這事並不是一天之間發生的。先是人們的身軀由於內部的擠壓而慢慢變細,直到細而又細,成了一些沒有旗幟的旗杆。雖說沒有旗幟,那頂部又像是有點什麼東西在飄動,頭發不像頭發,帽子不像帽子。到後來,連這些旗杆也羞愧地縮進屋子裏麵去了。可是如果一個外地人鬥膽走進一所房子(房子一般都不上鎖),當他揉著眼恢複了視力時,卻發現陰暗的室內根本就沒有人。

那麼人到哪裏去了?我們沒有鑽進地下,也沒有藏在夾牆中,我們就在屋內。如果你仔細地觀察床根、書架後麵、牆角,還有門背後等地方,你就會發現那些淡淡的影子,那些一伸一縮的膽小鬼。蟲子鑽入地下,我們縮進房子裏麵。這似乎是一種見不得人的生活。

我是經過了長途跋涉才來到火城的。我至今記得旅途中的那種渴望。我以為我是要去水晶宮呢。在民間傳說中,水晶宮是最美麗的地方。我是夜間到達的,我記得有一雙手將我拖進散發著肉湯香味的老屋,接著就聽到什麼人說:“他逃不掉了。”

我躺在巨大的木床上,不隻我一個人,有好幾個都躺著。天總也不亮,實際上早就亮了,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光線。我想坐起來,又想下床到外麵去。旁邊的老頭用一隻有力的手按住我,說道:

“你赤身裸體的到街上去,不是去找罪受嗎?我們這裏有個人就是這樣貿然出門的,後來因慚愧而死。”

他為什麼一口咬定我沒穿衣服?真不講理!真霸道!我想反駁他,可我說不出一個字,我腦子裏麵空掉了。真滑稽,我要去水晶宮,卻落進了這種黑社會、這種強人治理的城市。不過肉湯還不錯。這屋裏有廚師,我看不見他,我什麼人都看不見,隻聽見聲音。然後忽然,就喝上了肉湯。我喝完後將那碗朝上一扔,想看有沒有人來收拾。沒有。那隻碗也沒有落地,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現在沒有人來阻攔我了,我下床,摸到了門。我將門推開一條縫。突然射過來的光將我擊倒在地。那門又自動關死了。剛才那一擊真厲害,我就好像中了雷一樣。屋子裏麵已經有了一點點光線,我分辨出床上大約有五條影子。我將手伸向他們,摸到的是虛空。啊,這太可怕了!我跌坐在地上,心裏頭很痛苦。那老頭的聲音響了起來:

“雷小南(我的名字),你要是想出去,就得將這個念頭藏在心裏。”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個老頭,我摸不到他的身體,他卻可以用手按住我,限製我的行動。

這間房很大,房間的那一頭有人在熬肉湯。我坐在地板上,心裏想不出對策。我是夜裏到達的,現在也許是上午。

“有的人,給他吃了好東西他一點都不知感激。”

聲音從那頭傳來,可能是廚師在說話。他的話使得大床上的人全都笑起來。他們齊聲說:“原來你是想要別人感激你啊!”

我立刻聞到了燒焦的肉味,整個房裏都彌漫著這種味,真惡心。

床很高,我鑽到床底下躺下了。這裏更黑,應該也更安全。然而有人,他在我耳邊說:“我今天要罷工。”是廚子。原來這是他睡覺的地方。

“你是本地人嗎?”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他。

“當然是。從前,在戰爭時期,我們在大街上打得頭破血流。”

“後來呢?”

“後來,太陽越來越毒,我們就撤到了這些背陰的地方。”

“太陽落山了還是可以出去吧?”

“太陽落山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太陽不落山。”

“不對,我明明是夜裏到達的嘛。”

“是這樣的:太陽每天確實落一下山,但是那隻有幾秒鍾,最多兩分鍾,你就是那個瞬間到達的。”

我還想問他一些事,但是他打起呼嚕來了。我同樣摸不到他的身體。也許這房裏隻有我一個人是有實體的。我的左手在這裏,我的右手在這裏,我摸得到我的臉。

整個房間裏都響著呼嚕。奇怪,我怎麼一點瞌睡都沒有?我的大腦太亢奮了。我的思想開始在呼嚕聲中漫遊,我遊到了爐灶那裏。這個灶像鄉下的土灶一樣大,煤火歡快地吐著藍色火苗,灶壁那裏蹲著兩條影子,他們一直在用耳語般的聲音交談。我聽到那兩條影子一會兒伸長一會兒縮短,發出“噝——呼”的聲音。但是他們的談話一刻也沒有停止。人變成這種縹緲的東西就會獲得種種好處。

在我的腳那頭,大櫃的後麵,也有幾條影子。他們有時打呼嚕有時不打,他們很焦慮,隻要一停止呼嚕嘴裏就咕嚕這幾個短句:“迸氣啊。”“注意!”“扣住了。”“甩出去。”“投進來。”等等。他們的睡眠顯得有點艱難。也許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睡眠和醒著沒有區別。

突然有一隻風鈴在窗戶那裏響起來了,“丁零丁零”的怪嚇人。屋裏的各類聲音全都消失了,大家都在傾聽。我忍不住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我的這一舉動招致了四麵八方的咒罵,大概因為我弄出的響聲妨礙了他們傾聽。這隻奇怪的風鈴傳達著什麼指示?我貓著腰溜到窗戶邊上,它還在響,可外麵好像並沒有起風啊。我輕輕掀起簾子,白光刺得我眯縫著眼。我看見了吊在窗戶上的它,它無風自搖,仿佛裏麵有生命。我不能久看,隻好放下簾子。屋裏一片死寂。約莫過了兩分鍾風鈴才停止了震響。床上的那幾位首先感歎道:“總算沒白熬時間。”“車到山前必有路。”“生活不是暗無天日的苦行。”廚師也出來了,我聽到他在床頭對我說:

“你在這房裏晃來晃去的弄得我頭暈。我真不該用肉湯養活你這麼個家夥。你倒是算算看,你一個人占地有多大?”

“可是我並沒有想要來占你們的地啊。”我委屈地說。

“哼,這同你想要還是不想要有什麼關係?”

“那我該怎麼辦?”

“你到外麵去呀,免得在這裏占地。也不知是哪個不識時務的人拉你進來的。”

他的話讓我生出對自己的厭惡,我衝到門那裏。大不了一死嘛,我豁出去了。我做了個深呼吸,猛地一下拉開門,撲向外麵的空氣。我聽到我身後有許許多多的風鈴響起。

我的回憶亂了,最近發生的事反而像發生在很久以前。剛剛來此地時發生的事呢,又像發生在昨天。離開那棟大房子之後,我被刺目的白色火焰照得眼睛快瞎了。尤其是大廈的那些玻璃窗,往空中發射著一束一束的火,那氣勢就像要將城市燒成焦土一樣。我趕緊鑽進馬路邊的一個小箱子。這是個廢棄的報刊亭,窗口都被硬紙板擋住了。顯然有人在這裏避過難。不,現在就有人在裏麵。這個人說話了:

“你被逐出來了啊?你是因為行為輕佻被逐出來的吧?”

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的羞愧懾住了我。啊,我真想鑽進地下,再也不出來。我應該有一些年紀了吧,我也記不清自己多大了,怎麼還是——行為輕佻?在家鄉時倒沒覺得,一到這裏就原形畢露了。

同我說話的這個人貼在鐵皮牆上——淡淡的一個影。我感到這個人充滿了憂思。我問他我是否占了他的地。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