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地方的空間並不那麼重要。我也隻不過臨時在這裏歇一下腳。再說這是個公共報亭,誰能在這裏久留呢?”
我放下心來,可是羞愧感卻沒有消失。我的手,我的腳,我的下巴,我臉上亂七八糟的胡子,我的俗氣的嗓音,這一切都讓我羞愧不已。還有被從大房子裏逐出來這件事,我不能去想,一想就要發狂。我閉上眼,不願再看任何東西了。他在牆上嘿嘿地笑了兩聲,不知道是不是笑我。
“你笑誰?”
“不笑誰。我們這種人,沒事了就喜歡嘿嘿地笑兩聲。”
他的話很不中聽。我實在不想待在這裏,可是能去哪裏呢?這個人掛在牆上,身上發出淡淡的臭味,他讓我說不出有多麼不自在。也許我身上更臭,隻不過我聞不到罷了。我絕望地舉起一隻手放到眼前。啊,我的手掌變薄了,像兩層皮包著骨頭一樣。還有,手的骨頭也變得又細又柔軟了。
“老兄,我看到你在擠壓自己,很快你就會變成薄薄的一片了。”
他說完這一句話就從門那裏噗的一聲飄出去了。他離開的地方有一個人形掛在那裏。我身不由己地往那上麵靠,然後我又聽到噗的一聲。是不是我也變成了影,貼在這上麵了呢?我還是看得見也摸得到我的手、我的下巴、我的肩膀、我的俗裏俗氣的臉,隻是這些部件都變薄了而已。
我還是可以動。我邁步到門那裏,從門縫裏向外看。外麵的光線已經不那麼刺眼了,到處呈現出墨綠色。我看見垃圾箱那裏有三條影子,他們談話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他們在爭奪被人扔掉的一個盒飯。開始吵得厲害,後來都妥協了,就輪流用手抓了吃。我想起了房子裏麵的廚師和肉湯,這些影子為什麼不進屋裏去呢?莫非也是被逐出來的?看來屋子裏麵的那一族都是有特權的。難怪他們說話之間流露出優越感呢。也許我剛到時他們認為我很重要,後來又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墨綠色的天空顏色越來越深了。空氣中呈現出水汪汪的傷感的調子。我突然回憶起我出走到此地的原因,有人奪走了我的傳家寶——一個貴重的硯台。我去同他打官司,遭到了慘敗。我都差不多忘記這事了,現在才回憶起來。在馬路上我一跳一跳的,身輕如燕。先前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屈辱感呢?看看這些從垃圾箱裏拾盒飯吃的人吧,現在他們三個人都纏繞在那根水泥燈杆上麵了,他們心滿意足地在休息呢。在睡夢裏,他們的頭部顯出了原形,原來是三個三角臉的人。這些頭顱睡覺也不老實,你碰我我碰你的,像小孩子一樣頑皮。
馬路的兩邊都有不少的老屋,我打量那些老屋,我覺得它們雖然破舊,灰色的牆和黑色的大門卻透出一股傲氣,讓人感覺等級森嚴。很可能那些影子在房子裏頭進行著什麼事業。我對直望過去,看見有一條又長又黑的影子從那屋簷處擠出來,又從牆上垂下來了。接著又有一條,也垂下來了。他們在水汪汪的空氣裏顫抖著,顯得那麼絕望。這棟屋就是我剛才停留過的老屋,那裏麵發生了什麼?
“他現在比原來沉著多了,但是還拖著一個輕佻的尾巴。”
有人在我的上麵這麼說,我抬頭一看,是那纏在燈杆上的人。他們三個都醒來了,頭部又成了濃黑的影,正在一伸一縮地朝我這邊探望。
“那尾巴可能就一直拖下去了。他變不成我們這樣的。”
我在人行道上跳了幾下,我真是身輕如燕啊,我是不是可以飛?
我走到那兩條掛在牆上的影子麵前,我聽到了哭泣聲。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影子稍微濃一些,男人的影子不仔細看就難以分辨他的邊緣。或許這是因為女人在生活中更用力一些吧。他們為什麼事絕望?
“太陽又要出來了,我們遲早會無處可躲。”女的邊哭邊說。
“是你自己要出來的,人家又沒有驅趕我們。”男的說。
“我在那裏頭就會自輕自賤。我寧願鋌而走險。”
“親愛的,我太愛你了。”
兩條影擁抱了一下,很快又分開了。
我的皮膚上有針紮的感覺,周圍的墨綠色在漸漸變淡,是太陽出來了。兩條影子都顯得垂頭喪氣,他們在老牆上麵拉得長長的,細細的,似乎他們想融進這百年老牆。他們會被太陽曬死嗎?
太陽難以忍受,我隻好又從那張門溜進了老屋。
“我又來占地了。”我向房內的影族們打招呼。
房內一片沉默,隻聞到肉湯的味道。會不會像牆上的那兩位一樣,全都鑽出去了?我摸到那張大床,床上空空的。我想躺上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種自卑感從心底油然而生。這不是我的床,我怎麼能躺上去?
那麼我躺到床下麵去總可以吧。我伸手往下麵摸了摸,竟有那麼多的蛛網,一抓一大把,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將那隻手甩了又甩,擦了又擦,還是不舒服。手背癢癢的而且發麻,說不定有什麼毒蟲咬了我?我漸漸看得見房內的陳設了。我向那隻巨大的土灶走過去。
“嘿嘿。”有人在灶前的壁上笑。
這是先前在外麵碰到的那個人。
“你不能喝那肉湯。”
“為什麼?”
“因為你還留著一個尾巴。你到哪裏都占地,肉湯不是給你這樣的人喝的。那個長輩以為你一進屋就會變成自己人,可是到現在你還留著尾巴。”
這個人好像要跟我為難。
“那麼我去床上休息總可以吧?”
“不可以。”
“你是這裏的總管嗎?”
“我們都是自己管自己。說到你,那就不同了。”
說話間有兩股陰風朝我吹來,是他扭動身子扇出來的。看來所有的人都可以管我。我有尾巴,我又甩不掉自己的尾巴。
“你像我這樣蕩幾下試試看。”他說。
我學著他們影子的樣子扭動了幾下。天哪,我要完蛋了。我四分五裂,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我成了懸空的破漁網。更糟的是我要嘔吐,我將自己身上弄得髒兮兮的了。
“你再蕩幾下。”他的聲音又響起來。
我可不能再蕩了,這比死還難受。我倒在地上,我的臉貼著地板。灶上的肉湯在鍋子裏作響,我聽見他在用鐵鉤弄火。看來一個人變成了影子並不妨礙他幹工作。很顯然,我不是那塊料。我隻好一直夾著一條尾巴了。可悲的是我連自己的尾巴都摸不到。此刻我是多麼想變為影族啊。我真羨慕這些蕩來蕩去的家夥,就連他們的悲傷也是那麼崇高。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成了掛在牆上的深棕色的一長條,卻又不占任何空間,那該有多麼美妙!我想起小時候家裏那麵土牆,江南的雪花飄到它上麵,它的顏色就變深了,雪花也消失了。房裏燒著熊熊大火,那土牆當然是很暖和的。
他緩緩地飄到那邊的大床上方,優雅地擺動了幾下,然後就平平展展地落到了床上。有一顆綠色的小星星在昏暗中閃爍了一下,很快又熄滅了。
“剛才那是什麼?那麼亮!”我忍著胃痛衝口而出。
“那是我們裏麵的東西。有些人說,就為了看它們一眼,我們成了影族。”
“你剛才看到了,你快樂嗎?”
“嗯。不過回答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我很沮喪,我覺得自己在這裏很難待下去,可是我也不能回去了。一個留著一條尾巴的影子,是不可能生活在家鄉的人們當中的。我的家鄉隻有粗笨的體力活可幹,在那裏我必須每天勞動,不能像現在這樣遊手好閑。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就向往這種遊手好閑的生活,現在不是已經實現了嗎,為什麼又患得患失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