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也有人在笑。那麼黑的地方,怎麼會有人?遠誌老師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覺。他找到鋼筆,信手在那張畫上頭畫了一些氣球。他想,這個小孩的頭上是應該有氣球的,那種無色的透明氣球。當他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隻要看到人們吹氣球,就會無比地著迷。他會緊盯著那個人的嘴,緊張得渾身發抖。
畫完氣球後,他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馬路上有人在喊魂,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小林的父母在喊小林。
小林既沒有告別遠誌老師,也沒有告別父母。他還是每天來上課,不過已經不帶課本來了。他就坐在那裏,閑聊一般地說起社會上的逸事,然後提出一些讓遠誌老師頗費思量的問題。
“老師,我媽想去市中心水魚街那一帶開店,可是那一帶被黑幫控製了,要交保護費。您看交還是不交?”
“地下人行通道裏擠滿了賣共生的,他們都是北方人,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話。據說不能隨便同他們搭話,一搭話就會被他們捉去,然後你就成為他們一夥的,隻會說他們的話了。那些人滿身都是北方的荒原泥腥氣,連牙齒縫裏都是那種味。我有點被他們迷住了呢。”
“貧民區那邊也有一些地下通道。我沿著一條道一直往下走,這才發現不是什麼地下通道,就是通往地底去的一條人工路。頭頂有電燈照著,我走呀走的,路上遇見一些人,其中竟有我的父母。他們去地下幹什麼?”
遠誌老師不能對他的問題提出明確的意見,隻能說說自己的推測。有時他倆就沉默了,那種沉默令他們愜意。遠誌老師感到,他們越是談論得久,這個城市就在他們的談論中變得越模糊,越單薄。慢慢地,他們居住的地方就消失了,隻剩下一些黑黑的地道,直通地底的人工路,頂上隔開很遠安著一盞小電燈,而且有的燈泡還壞了,造成長長的黑暗地段。每當在黑暗中沉浸得久了,遠誌老師就會把談話拉回到地麵的喧鬧中來。
“新建的金融大廈正在招租呢。”他說。
“聽說地下防空設施沒通過驗收,因為隻有一個出口。”
小林得意洋洋地接上他的話。
“怎麼會這麼荒唐?”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指導思想的問題啊。隻有一個窄窄的出口,多麼令人遐想聯翩啊。那大廈可以容納一萬人。”
討論的結果是遠誌老師一陣陣產生身體飄浮的感覺,而小林則興奮得臉頰泛紅。
他問起小林同父母的關係時,小林坦然地回答說,他們關係越來越密切了。“不論我在哪裏,他們都在我心裏。不過他們究竟是不是我的父母?我還在驗證。您瞧!”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製作粗糙的玉石烏鴉遞給遠誌老師。
“這就是我母親,聲音又粗又響亮,她要到黑社會的地盤去開店。”
遠誌老師將那烏鴉翻來覆去地看。
“那麼還是交保護費吧,要不她的店開不成。”
“她已經決定不交,我也讚成了她。您這樣一說我又後悔了。誰能料到後果?沒人料得到,對吧?”
“嗯,有道理。這烏鴉好像什麼事都不讚成。”
“我母親就是這樣的。她說她當初也不讚成我做她的兒子。”
“你小的時候,你父母總到街上去喊你的魂吧?”
“我也這樣想。可是他們不承認啊。”
兩人陷入了沉默。遠誌老師看見窗玻璃外麵有個東西爆炸了,發出強烈的反光。接著又有一個,更亮。他聽到下麵老鹽在講話。
“牌友們在釋放能量呢。”遠誌老師調侃地說。
小林一動不動地坐著,遠誌老師問他聽到了什麼,他說他聽到了爆豆子的聲音。“一大鍋子黃豆。灶裏熊熊的火焰。”
遠誌老師感到他已經不是小林的老師了。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不是已經顛倒過來了嗎?現在他對於自己的新角色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他記起了一些他小時候的事。那個時候,他也有可能變成眼前的小林,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什麼,他就慢慢變成目前這個樣子了。的確,小林在父母的帶領下來到他這裏時,他心裏有過隱隱的激動,甚至有過返老還童的感覺呢。那時他一點都沒料到他命運裏頭會有這種安排。
下麵的牌友爭吵起來了,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他們的聲音很大,好像要打起來一樣。小林垂著眼想心事,似乎對這種事不感興趣。遠誌老師還是忍不住欠起身看了看下麵。他看見老任站到了桌子上,麻將撒了一地。另外三位呢,都想將那桌子推翻,可是他們靠近不了,老任太靈活了,他們已經被踢了好幾腳。連遠誌老師都忍不住為老任喝彩,這個患有慢性病的老人簡直成了個運動員了。
他回到桌邊坐下,小林便問他:
“那老頭快死了嗎?”
“你說老任?他活蹦亂跳的,像魚一樣。”
“我在早上三點鍾看過他們的牌局,那時我覺得他的氣數快盡了。老師說得對,他就像一條魚,魚死網破……”
“我也總在想任老頭的事。前一向他還說他成了破鼓,現在呢,我看他快變成運動員了。”
“每個人心中都懷著理想的。”
這一次小林下樓時遠誌老師沒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想,也許小林是飛下去的吧,這種事小林應該毫不費力的。
遠誌老師來到樓下時,牌局已經散了,隻有老任蹲在地上,他妻子正在數落他,她說他“像一隻煮熟了的蝦子”。說著說著她就生氣了,用手裏的馬尾繩甩去撲他。他呢,就用雙手抱住頭。
遠誌老師一直走到了街尾,再過去就是倉庫了。倉庫是從前的小學改建的,改了幾十年了。一排庫房的後麵有一個很舊的秋千架。遠誌老師上小學時,時常在大家放學回家後一個人去那秋千上蕩來蕩去的。他走到秋千那裏,發現鐵索的秋千居然還沒有壞,隻是鐵皮包著的踏腳板有些漚爛了,不過還可以用。以前,他是個秋千高手。
他踩上去,憑著記憶做起了動作。秋千發出一聲怪叫,嚇得他腿都軟了,差點摔了下來。後來他就平穩地蕩起來了。啊,居然這麼容易,他的頭一點都不昏,手和腳也協調得很好。傍晚的天竟然是深藍色的,他看見月亮了。有一對情侶在他下麵竊竊私語,兩人都很急切。樹葉沙沙響,應該是樟樹吧,樟樹的葉子很硬。
“遠老師——遠老師——”
小林的聲音從遙遠的空中傳來,遠誌老師向那個方向看去,又看見了月亮。月亮黃黃的,像要對人間訴說什麼的樣子。遠誌老師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責怪自己:“多麼蠢啊,多麼蠢啊,我這種人……”
小夜曲的旋律從他所住的樓房的方向飄過來。
原載於《大家》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