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1 / 3)

輪船的汽笛聲響過之後,坐在陋室裏的古樹生已經打定了離家的主意。兒子古格坐在家中唯一的一盞十五瓦小電燈下麵寫作業。汽笛一響,古格就蹦了起來,仿佛遭遇追殺一般慌張。

“慌什麼呢,是輪船。”古叔和藹地說。

“我知道是輪船,可是你又要走了……”古格的聲音帶哭腔。

“我從前不也是這樣嗎?我已經托好了人來照料你。”

“我不需要人照料。我想,是不是和爹爹一起走?”

“路上是很無聊的,也沒有玩伴,你可要想仔細了。我出去買點東西,你坐在這裏想吧。”

古叔穿過沒有路燈的小馬路,到了對麵的便民商店。他買了兩條毛巾、兩個水壺、三雙襪子。

“老古啊,這回要帶上兒子了吧?”老板問他。

“嗯。這下麻煩大了。”

“古格不是一般的小孩。”老板說這話時在笑。

古叔將物品放進人造革的提包裏,一邊走一邊想兒子的事。黑咕隆咚的路邊護牆那裏冒出兩個青年,重重地撞了古叔一下。古叔眼冒金星,想要發作,一轉念又忍住了。

“你看他是不是蒙古狼?”其中一個說。

走遠了的青年的調笑聲回蕩在夜空。

古叔進屋時,看見古格坐在窗旁的陰影中發呆。古叔想,他既然沒有要準備行裝的樣子,可能已經決定要留下來了。

“爹爹,”古格輕聲說,“我們動身吧。”

古叔吃了一驚,盯著兒子大聲問:

“你什麼都不帶嗎?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啊。我從來都不知道……就算帶了東西,會用得上嗎?還不如就這樣,到時再說。”古格歉疚地垂下眼睛。

“好啊,好啊。”古叔茫然地說,一邊清點行李。

他命令古格將他自己的換洗衣服塞進大旅行包。他還命令他帶上一雙結實的跑鞋。他說:

“有時候,如果不穿跑鞋就會喪命。”

行李還沒清點完,忽然停電了。家裏隻有一根細小的蠟燭,是古格從學校帶回來的,點上了也等於沒點。

古叔不耐煩了,背上大旅行包,讓古格背上小一點的那個包。然後他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古叔站在門外鎖門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兩個青年。他想,這是兩個賊,不過沒關係,他家沒什麼東西可偷。古叔同兒子上路時,那兩個人躲在陰影裏頭沒有出來。

一開始他們走熟悉的路,父親在前麵走,古格緊緊地跟在後麵。這是個毫無特色的中等城市,加上又停電,給晚間出行的人一個特別壞的印象。不過古格心裏有準備,也就不那麼沮喪。他在心裏嘀咕道:總不會走一通夜吧,總有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吧。

由於古格是盲目追隨,他就沒注意到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市中心,是不是正朝市郊走。黑暗中那些大馬路和小馬路全差不多。但是父親進入了一座陌生的大樓,他帶著古格進了電梯。電梯裏居然有盞小燈,紅色的阿拉伯數字標示著二十八樓。奇怪的是,古格感到電梯在下降。難道他們是降到地底下去?古叔悠閑地點燃了一根紙煙,享受這短暫的休息。

電梯門打開時,古格惶惑地看到了清晨的田野。

古叔背起背包走上那條小路,古格緊跟著他。清晨的風吹在他們臉上,古格感到自己格外清醒。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什麼也不問,免得父親煩自己。可是這稻田,這光禿禿的小山包,是引不起他什麼興趣的。隻要走下去,總會有些什麼變化吧。古格想到這裏就回頭一望。他們坐電梯出來的那棟高樓連影子都沒有了,可幾分鍾前還在身後呢。

“古格,我忘了告訴你了,你最好別回頭望。”

奇怪,爹爹沒有回頭看他,怎麼知道自己在回頭望那樓房?古格開始緊張地思考。當然,也可以說他什麼都沒想,他隻是將神經繃得緊緊的在趕路。他又朝前看。前方一個人都沒有,這條紅黃色的泥巴路似乎是通向右邊那個小山包的。那山包被人們劈開了,就那樣裸露著,黃不黃,黑不黑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條小路是人踩出來的,要是下雨可就難走了。古格心裏七上八下的,猜測著爹爹會不會在那小山包腳下停下來休息。那可還有好長一段路啊。他去過鄉下,知道鄉下的路看起來很近,走起來沒完沒了。

天漸漸亮起來,越來越亮,要出大太陽了。古格希望在陽光的曝曬到來之前到達山腳下,這樣,他和爹爹至少可以在山的陰麵避一避炎熱。他看見爹爹的背上已經濕透了,爹爹愛出汗。忽然,古格看見離得遠遠的右邊有兩個人影在移動。那邊沒有路,難道他們在田塍上走?古格怕爹爹說他東張西望,趕緊垂下頭不看他們了。

“他們是那兩個賊。”古叔頭也不回地說。

“他們朝我們走來了。”

“那是因為我們太顯眼了。如今這個時代,願意長途跋涉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對我們好奇呢。”

“一定是這樣。”古格顯出一本正經的表情。

“古格,我們得快一點。要是他們搶先到達了小山包,恐怕會有麻煩。這兩個催命鬼,真是一絲一毫都不放鬆啊。”

古叔加快了腳步,古格緊緊地跟上。他們早已走出了田野,現在是在棉花地裏穿行了。古格看見那兩個人影也進了棉花地,現在看得清楚些了,一個穿黃色的上衣,一個穿深綠色的套裝,衣服的式樣很怪,古格很少看見那種式樣。他們離得還有一段距離,但假若他們飛跑的話就可以追上父子倆。古格估計了一下,認為還得兩個小時才能走到小山包。因為還要轉一個彎,轉了彎之後還有好長一段路。

就在父子倆埋頭行路的時候,從棉花地裏躥出來一個小老頭。他撲通一聲在古叔麵前跪下,抱著古叔的兩腿說:“救命!”

古叔隻好停住,將背上的大旅行包卸下來。

“您遇到危險了嗎?”古叔問。

“比死還可怕。是我兒子要自殺,我害怕看見這種事。”

古格打量著小老頭,他並不太老,肯定不到六十,隻是滿臉胡須而已。古格又朝棉花地裏看了看,並沒有看見這人的兒子。

“您的兒子打定主意了嗎?”古叔又問。

“看起來是這樣。應該是。”

小老頭鬆開古叔,慢慢地站了起來。古格發現他的眼睛溜來溜去的,他要幹什麼?

“那麼,您就跟我們走吧!”古叔大聲說,手一揮。

“跟您走?那怎麼行!我可受不了長途跋涉,我一受累就會病倒,我寧願……”

他話還沒說完就鑽進棉花地,一會兒就看不見他了。

他們耽擱的這一會兒,那兩個賊離他們很近了。古叔背起背包大踏步地趕路,古格則喘著氣說:

“爹爹,我們跑吧,我們跑吧。”

父子倆開始小跑起來。跑了好一會,古格的心都跳到了喉嚨裏,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就停了下來。古叔也停下來了,將大背包放在腳邊。但那兩個人並沒有追上來,他們已經離得很遠,成了兩個小點,不仔細辨認還真以為他們消失了。古格很不好意思,他沒想到自己這麼不能吃苦耐勞,他以為自己可以一口氣跑到小山腳下去呢。幸虧那兩個家夥沒追上來,他們好像早就停在原地了。

太陽很毒,父子倆都是汗如雨下。他們用毛巾揩汗,喝著水壺裏的水。古格感到自己要虛脫了,他很羨慕爹爹。

“古格,你不打算上學了嗎?”

“我們要外出很久嗎?”古格終於問了這個問題。

“不知道。要看我那個老戰友的安排。”

“他在哪裏?”

“很遠。”

他們又開始走了。古格擔心著,又回頭看了一下,沒看到那兩個人,也許他們在棉花地裏休息。

終於來到了小山包背陰的那一麵,這時已經是下午了。古叔拿出餅子,兩人大口地吃著。古格想,他是昨天夜裏出的門,在外麵走了一個多小時,坐電梯,從電梯裏一出來就到了清晨,他和爹爹兩人都沒睡覺,現在怎麼一點也不困呢?他想問一下爹爹,但看見爹爹正在思考問題,眉間的豎紋堆起了一個三角形,他就沒有開口。

“古格快閃開!”

古叔用力推了兒子一把,古格跌倒在一個淺坑裏,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在地上,發出巨響。古格嚇呆了,站都站不起來。他的臉緊緊地貼著潮濕的坑底。過了好一會古格才敢抬起頭向外看。他看到了飛沙走石,都是從山上傾倒下來的。他連忙又將臉貼著坑底。心裏想著自己一定會被砸中,不由得悲從中來。他覺得自己在哭,可又發不出聲音。四周的轟響聲太強烈,簡直震耳欲聾。

正當古格焦急地轉動著思維之際,四周忽又靜下來了。

他站在坑裏,看見了那一大堆泥土和石頭,但是沒看到爹爹。

“爹爹!爹爹啊!”他拚足了力大喊。

沒有任何回應。難道爹爹被埋到那下麵去了?古格的腿軟了。他無意中看到了山上的那兩個人,穿黃色上衣的那個家夥正在朝他看呢。古格想,這一堆泥土大得出奇,肯定不是那兩個人弄得下來的。有可能是他們扳動了一個什麼機關,製造了這一堆泥石流。古格看見自己的旅行包在那一堆的旁邊,他的水壺已經從包裏滾出來了。他走過去撿起旅行包和水壺,擰開水壺的蓋子喝水。幸虧爹爹在他的包裏放了幹糧和水壺,要不,即使他記得回去的路,現在走回去也會要餓壞。古格對自己說:“我可不是膽小鬼,我不願回家。”

在這個地方,除了山上的那兩個賊,誰也不能給他任何指導。他想知道的是:爹爹有沒有出事?他該去哪裏找他?按往常的經驗,爹爹倒不一定就出事了。有那麼幾次,他的確突然丟下古格,從地麵完全消失。每一次古格都是拚命尋找,然後他又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來了。

古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了京城。在火車上,他一次也沒想到古格。這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將古格帶到了一個讓他放心的地方,暫時用不著去管他了。古格這小孩的獨立性是很強的,雖然很早失去了母親,他倒是很會為自己打算的。就是說,他很少虧待自己。古叔透過火車的車窗看著那些熟悉的異鄉景色,心中湧出欣慰之情。有多少年了啊,他在這條鐵路線上來來去去,這是一趟給他帶來生活興趣的列車。雖然他不怎麼愛同列車員和餐廳的服務員說話,但他一直在心中將這趟車當作他的第二個家。尤其是在夜半時分從臥鋪車廂的窗口伸出頭去,看見黑糊糊的平原的土地,有點點火光在土地上閃現時,古叔便會眯縫著眼,仿佛進入了希望的王國。

天亮時,列車員來收拾臥鋪了。

“京城居然下大雨了。往年這個時候雨水是很少的。”小夥子突然說。

“啊,的確很少。”古叔困惑地應道。

後來青年就沒有再說話。古叔聞到青年身上散發出來的幹爽的氣息,一種陽光下的槐樹葉的氣息,這是古叔所熟悉的。這位青年就代表了京城。他是不是在向他提示,京城正經曆著某種大的變化?古叔瞟著窗外的藍天白雲,仍然止不住心跳。都這麼多年了啊,當年戀愛時也不過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提著行李下了火車,再坐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那家熟悉的旅館,看見了旅館門口的萬年青盆栽。他的兩個同夥在那門口縮頭縮腦的,一點職業派頭都沒有。古叔心裏升起了怒氣。他目不斜視,徑直到櫃台去登記房間。

櫃台後麵的女職員斜眼瞟著古叔說道:

“不用登記了嘛,為您在麗水胡同安排了住宿。您帶雨傘了嗎?那邊正在下大雨。”

古叔心裏想,明明是大晴天,為什麼都說下雨?他走出旅館時,他的那兩個同夥便箭一般地跑過馬路,消失在一棟大樓的門洞裏了。古叔在腦海裏回憶這兩個同夥的名字,沒能回想起來。

麗水胡同並不太遠,但也得走半小時。好多年前,古叔在那胡同邊上的一間平房裏得到過一件不同凡響的禮物,是聯絡人送給他的。那聯絡人滿臉長著茂盛的絡腮胡須,比他年輕得多,古叔不知他為什麼要送他那種禮物。他記得聯絡人問他有沒有小孩,他說有個兒子,然後聯絡人就送了他那件禮物,似乎他是送給他兒子的,但又沒說明。古叔回到家鄉後,沒將那禮物送給兒子,卻隨隨便便地送給家鄉的同夥了。這是他一貫的秉性。

古叔走到麗水胡同時,那人已經等在平房的門口了。聯絡人看上去老了好多,胡須也變得稀稀拉拉的,黃不黃白不白,往日的風度已消失殆盡。他倆一塊進了屋,並排坐在那張矮床上,因為房裏沒有椅子。

古叔剛一坐下,立刻感到了聯絡人身上的活力。聯絡人雖然很瘦,但每動一下,結實的矮床就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像在往下沉一樣。於是古叔立刻記起了從前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夜晚行動。古叔雖有點激動,但還是希望聯絡人離開,讓他好好休息一下,他實在是累了。

“您來這裏的路上沒遇上大雨嗎?”聯絡人問。

“多麼奇怪,這麼多人說起下雨的事,可我一路上陽光燦爛。”

“這裏的氣候變幻不定。”

他站起身,似乎要走了,可忽然又想起了什麼。

“您必須將傘準備好,放在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

“好,謝謝你。”

聯絡人一走古叔就躺下了。他蓋的這床毯子散發著他每次聞到的金屬氣味,他在京城的夜間活動就彌漫著這種氣味。他的頭一挨上硬邦邦的枕頭,就入夢了。

他是被雨澆醒的,房裏到處都漏,根本沒法躲。這時他才想到了雨傘,趕忙從包裏取了出來撐開。天空中驚雷一個接一個炸開,外麵十分黑暗。古叔就著閃電一看表,已是夜裏十二點了。他還沒吃飯呢,他的腸子在咕咕叫。可是這麼個天氣哪裏有東西吃?

有人從門外衝進來了,舉著傘。傘下麵那張麵孔古叔很熟悉,是從前的一名同夥。這名同夥穿著雜技演員的服裝,連褲衣,上麵綴滿了亮片。他帶來了濃烈的金屬氣味。

“聯絡人催逼得很緊,”他低聲對古叔說,“我們出發吧。”

古叔忘了饑餓,和他一同走進雨中。

在不遠的流星大道旁,古叔看見了吊在三十層高的玻璃幕牆上麵的兩名“蜘蛛人”。雜技演員熱切地在他耳邊說什麼,雨下得狠,古叔聽不清他的話,但心裏明白他要他幹什麼,因為他看見了垂下的繩索。

“我從來沒有登高的經曆,從來!”古叔叫喊道。

雜技演員用力將古叔推進了這棟建築的門裏頭,奪走了他的雨傘。

古叔所站的地方似乎是一樓的大堂,亮著一盞燈。他剛一抬頭,一張巨大的黑幕布快速降了下來,將他罩在裏麵。那幕布很沉重,古叔動彈不得。他聽到有人在旁邊說話。似乎是兩名“蜘蛛人”已經大功告成,正商量從哪張門出去為好。

“這裏麵是什麼東西?”一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