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2 / 3)

“會有什麼呢?空氣罷了。”

說“空氣”的那人朝古叔踢了一腳,正踢在他右頰上,他痛得發暈,口裏流出了血。

“剛才登高時,你感到畏怯了嗎?”

“那麼多寶石在上麵閃光,不容你心中有雜念。”

“我聽說今夜有個倒黴鬼也來了,沒趕上趟,不然他要分走一份。”

古叔聽見他倆說著話走遠了,好像是從邊門出去了。他蹲在那裏,捂著腫起來的右頰,心裏後悔得不行。他弓著背,費力地朝一個方向爬,爬了好久,還是爬不出來。厚厚的夾了棉花的帷幕弄得古叔汗流浹背,他感到窒息。突然,一陣恐懼襲擊了他,他擔心自己會被悶死在這帷幕下麵。古叔是個冷靜的人,他停止了掙紮,開始判斷自己此刻的處境。這個帷幕雖厚,裏麵應該還是有不少空氣的,他應該節省利用空氣,爭取脫險。他思考了一會兒,決定采取打滾的方式朝一個方向推進。這一招很有效,大理石的地麵很適宜於打滾。古叔滾呀滾的,居然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他記起來自己到過這棟樓裏。這件事發生在哪一年?是古格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嗎?他感到他的滾動導致了空氣的進入,窒息感消失了,他心裏一陣歡樂,於是滾得更起勁了。現在,那帷幕已變得像一件披風一樣,不但不阻礙他,還舒服地接觸著他的皮膚呢!他變得輕鬆了,他的思維流動著,他想到這棟樓三樓的一個房間裏,掛滿了美麗的京劇臉譜,每一張臉譜其實都是一個活人,一個他古叔內心渴望著的、高尚的人;而在八樓的一個房間裏,有著巨大的玻璃金魚缸,裏麵遊動著小型熱帶魚;十樓的那個房間就是寶石收藏室了——古叔剛想到這裏就滾出了帷幕。

大堂裏空空蕩蕩的,古叔踩著幕布向那張門走去,他盡量不走得太快,免得被人當作盜賊。有人推開門進來了,是聯絡人熟悉的身影。

“您沒帶雨傘嗎?”他問道,“外麵的雨那麼大!”

他走攏來了,一點都不好奇地踩著那塊幕布,他帶來了令古叔振奮的金屬氣味。在幽暗的光線中,古叔看見了他手中的小紙盒。

“這裏麵是竹葉青小蛇,劇毒,不要打開盒蓋,永遠不要。”

他聲音含糊,古叔看著他的口型猜出了這句話。奇怪的是他說完之後並沒有將紙盒交給古叔,而是自己拿著它上樓去了。

古叔想,他的盜竊生活就從這棟大樓裏開始了。

他首先來到二樓,憑著記憶中模糊的標誌推開了那張門。

辦公桌旁坐著年輕的學生模樣的人,那人有點吃驚地看著他。古叔的目光在牆上掃了一圈,沒有看到一個京劇臉譜。

“真可怕。”青年說,“樓裏要出事。可是夜裏已經出過事了,現在已經是早晨,還會壞到哪裏去呢?大叔您說對嗎?”

“可是我還惦記著一件東西,請你將它給我吧。”古叔輕聲說。

青年拉開底下的一個抽屜,遞給古叔那把濕淋淋的雨傘,朝他諂媚地一笑,說:

“您的朋友,搬走了半座樓的收藏。”

古叔拿了冰冷的雨傘,心裏想,他惦記的並不是這把雨傘,他惦記的東西是一個卷煙機,有濃濃的金屬氣味,可這把雨傘的確是他自己的雨傘,應該是雜技演員交給他的。古叔拉開椅子在桌旁坐下來。

古叔看著窗外的雨說:

“下雨之前,所有的人都能看出跡象來嗎?”

“是啊,這是京城的風俗,您不見怪吧?”

“當然不!”

青年低下頭在抄寫什麼東西。古叔繼續觀雨。那密密麻麻的雨絲在古叔的視野裏漸漸構成了一個複雜的圖案,風將雨裏頭的金屬味吹進房間,古叔聞後胸中激情高漲。

“我這就到八樓去。”古叔站起來說。

“八樓那間房裏有點小亂子,您最好從消防梯走上去。”

古叔帶上身後的房門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房裏發出驚叫,但他覺得自己不便再返回去了。他找到消防梯,上到了八樓。

所有的房門都是一模一樣。他去推門,推不開。換一張門,還是推不開,又換一張……全都關得緊緊的。這裏真的出了亂子嗎?他的同夥已經在這些房間裏打劫過了嗎?古叔突然感到自己的模樣很可笑——拿著一把濕雨傘挨個推這些緊閉的房門。

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古叔想,會不會是聯絡人?

出現的不是聯絡人,是一個小孩子,十歲左右。

“您在找那些蛇嗎?我知道它們在哪裏。”他說。

“你可以帶我去嗎?”古叔和藹地問他。

“當然可以。不過您見不到它們,它們在頂樓。您跟我來吧。”

他倆一塊坐電梯時,男孩在古叔身上摸來摸去的,他說擔心古叔身上有武器,那樣的話就很不好。他沒有說明為什麼不好。

頂樓是封閉的玻璃圓頂,有一些向內開的玻璃門,古叔估計蜘蛛人就是從這些門進來的。雨已經停了,古叔站在這個水晶宮一般的處所,立刻變得心神恍惚,將小男孩都忘了。他拚命抑製著要往下跳的衝動。當他終於安靜下來時,發現男孩已不在了。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這是個要將人逼瘋的場所。

古叔快步逃出圓形大廳,他看見一個背影鑽進了電梯間。那不是聯絡人嗎?聯絡人是在跟蹤他,還是自己在這樓裏麵找樂子?在古叔右邊的窗台上放著那個紙盒,就是聯絡人先前裝小蛇的盒子。古叔想起了聯絡人的話,就不敢打開盒蓋。盒子的側麵有一個洞,古叔彎下身子往那盒子裏一瞧,老天爺,那裏頭是顆鑽石,而且是真貨!古叔憑多年的經驗知道那是真貨色。他立刻就感到了這是一個陷阱,於是馬上就往消防通道跑。

消防通道裏響起他急促的腳步聲。他每下兩層樓又進入大樓從走廊跑過去,將房間拋在身後,再進入消防梯。他要甩掉看不見的跟蹤者。後來他忽然發現自己進入了鬼氣森森的十樓。十樓的房間全敞開著門,他看到一些白發女人坐在空房間裏。“席卷一空”這幾個字出現在他腦海裏。有一個女人在向他招手,他遲疑了一下便進了房間。他的腳步聲在房間裏產生出回音。三個女人中的一個問他:

“您要不要拿些東西走?您可以隨便拿,因為您是貴客。拿還是不拿由您決定。我們有包裝好了的,是禮品包裝。”

三個黑臉白發的女人都長得像眼鏡蛇,她們緊張地盯著他。

“不。”古叔堅定地說。

他覺得有人正用槍瞄準自己。他硬著頭皮等待那一刻。

“那人來過了嗎?”古叔問。

“什麼人?”還是同一個女人說話,“我們這裏總有人來來往往,算不了稀奇事。您到底拿還是不拿?”

“不。”

三個女人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鄙夷地轉身,通過一個小門走到隔壁房裏去了。在她們離開的那塊地方,五條綠色的小毒蛇在地板上昂著頭,仿佛要向古叔訴說什麼。古叔緊緊地抓著雨傘,雨傘成了他護身的武器。他一步步後退,那五條竹葉青緊逼過來,凶相畢露。他退到了門邊,猛地一下衝出去,死命地奔跑。

古叔脫離危險後才想起來這個問題:為什麼毒蛇沒有襲擊到他?當然,不會是因為他的雨傘。那麼是因為什麼?這幾條蛇是女人們用昂貴的鑽石從聯絡人手中換來的嗎?古叔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深秋的夜裏,他在聯絡人家裏與他一道清算團體的資產時所看到的事。當時聯係人的父親也在家裏,他正在用許許多多一分的紙幣疊成一艘巨大的海輪,那艘船已經完成了一大半,占據了半個桌子。每隔十幾分鍾他就叫聯絡人過去幫忙。他一叫,聯絡人就扔下手中的工作跑過去。聯絡人偷偷地告訴古叔說,他父親最多還能活一個星期,所以他要加緊娛樂。那天夜裏外麵狂風大作,雨下得很猛。古叔在聯絡人家中那巨大的銅柱子床上合不攏眼。到了下半夜,那患絕症的老頭來到他床邊,用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撫摸了幾下,給古叔的感覺像是幾條小蛇從他臉上爬過去。很有可能,這幾條竹葉青是聯絡人長年養在家中的寵物。顯然,在這棟大樓裏聯絡人不願同他一塊行動。這次來京城,他的同夥們暗示了他:他必須單獨行動。而且他的單獨行動受到了聯絡人的催逼。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但並沒有逼得這麼緊,像在身後舉槍瞄準他一樣。

古叔離開了十樓。他在確信自己甩掉了尾巴之後,便坐在消防樓梯上休息了。有人上樓來了,是雜技演員。他遞給古叔一個布包,裏頭包著三個白麵包子。他眼神憂鬱地看著古叔狼吞虎咽,像看著臨刑的死刑犯一樣。古叔很憤怒。

“你是不是已經看到我的結局了?”他追問雜技演員。

“結局是看不清的,誰能看見?”他冷笑一聲。

古叔泄了氣,垂下頭咕嚕了一句:“外麵又下雨了。”

雜技演員跪下來,湊在古叔耳邊低語道:

“你知道嗎,聯絡人在這樓裏所做的事都是為了他的老父親!他可是個孝子啊。有其父必有其子。”

“真的?!”古叔的聲音顫抖起來了,“好多年以前我見過他父親,那時他就快死了,是絕症啊。”

“你說得沒錯,可他還活著。你想想看,他的那艘海輪還沒有完工,他怎麼能去死?”

“難道那是一件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嗎?”

“對,那是一件理想的工作。”

古叔注意到,當這位同夥用輕柔的聲音說出“理想的工作”幾個字時,他臉上就出現一種甜蜜的笑容,而之前,這張臉是多麼陰沉!

“那麼,聯絡人在這樓裏要為他父親幹什麼?我們的人不是已經盜走了大批財物嗎?我聽見他們順利離開了。”

“我想這是個秘密吧。”

雜技演員憂鬱地站起來,從古叔身旁擦過,上樓去了。

雨點打在外牆上,是暴雨,古叔聽得清清楚楚。他的想象中出現了一隻紙幣疊成的巨大海輪,鋪天蓋地地朝他壓下來,那東西比先前大堂上空降下的黑幕布還要大,而且在空中發出金屬的響聲。他為自己的想象嚇壞了,趕緊站了起來。

古叔從消防梯下到了一樓。他想從一個邊門跑出去,可是從那張門外跑進來的小男孩一頭撞到他懷裏,他被撞得坐在了地上。

“我是守在門口的。”男孩說,“您已經看到過蛇了,您身上又沒帶武器,您怎麼可以從這裏出去?您出去的話,走不了多遠的。”

“你是為你爺爺的海輪守在這裏的嗎?”

“哼,算您猜對了。您為什麼要猜這種事?”

“因為這也是我的事嘛。海就在頂樓上,對嗎?”

“幸虧您沒帶武器,帶武器的那些人都完蛋了。”男孩不答理他的問題。

古叔打消了跑出去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裏,一些線索理出了一點頭緒。他瞅著男孩鑽進地下室通道的背影,他想起了海上那些枯燥的日子。那個時候,他是多麼年輕啊。日後,那些枯燥的日子便在他的回憶中具有了神奇的魅力。剛才在頂樓那個水晶宮裏,他是不是誤認為自己回到了海的懷抱?折紙幣海輪的老爺子,此刻大概正通過他的兒子和孫子在大樓裏漫遊?這樓裏應有盡有,有的人得到鑽石;有的人得到造夢的道具;有的人得到真實的允諾。大概一走出樓門,一切都會喪失掉。古叔背靠著牆坐在地上,想象自己變成了老爺子。

古叔於朦朧中感到有數條小蛇從他脖子上爬過去。他不敢挪動,卻醒來了。原來是那小孩在他脖子上摸索,他那冰冷的手多麼像他爺爺的手啊,連動作也一模一樣。

“他是你親爺爺嗎?”古叔笑著問他。

“不是。我爸爸也不是親爸爸。我們的聯係是精神上的。”

他用小大人的口氣說話,眼裏流露出一閃一閃的凶光。

古叔打了個冷噤。

“你爺爺的海輪什麼時候可以完工呢?”他問。

男孩突然尖叫起來:

“不準您提我爺爺的工作!”

他跑開去,跑得看不見了。古叔陷入了恍惚之中。他從他坐的地方向前方望去,看見廳堂中的兩根圓柱都呈現出二十度的傾斜,樓上傳來隆隆響聲。古叔被這奇怪的情景所吸引,他不願離開,於是坐在原地不動。他想,完全有可能是他出現了幻覺。他的背被一個東西硌得很疼,他伸手往背後一撈,撈到了他眼熟的那顆鑽石。鑽石怎麼會粘在牆壁上的呢?此刻它在他手中,閃耀著純潔無辜的光芒。古叔將鑽石遺棄在腳邊的地上,他要走出大樓了。

外麵刮著風,天空很藍很高,雨傘用不上了。他回轉身朝那片玻璃幕牆望去,看見那上方居然掛了一個小孩,那是聯絡人的兒子,一動不動地吊在繩索上,好像睡著了一樣。他會不會已經死了?古叔多看了兩眼眼就花了。他低下頭匆匆趕路。他必須馬上回到平房裏去,將那些被雨弄濕了的墊被和毯子拿到外麵曬幹。

他剛走到麗水胡同的胡同口,就看見了聯絡人那落寞的身影。他已經蒼老得不像樣子了,眼神慌亂。

“他已經完蛋了嗎?”他朝古叔嚷嚷道。

“不,他還活著。”

“老爺子的海輪就要完工了,這件事刺激了我兒子,所以他決心單獨行動了。如今的小孩啊,您能懂得他們的心嗎?”

“我也不能。”古叔說,想起了他的古格。

古叔進屋去拿被子出來曬,他發現被子已經曬好了,蓬蓬鬆鬆地鋪在床上,散發出陽光的味道。他聽到聯絡人在屋外說話。

“是我家老爺子吩咐我幫您曬好的。他說您一個異鄉人,在京城這種險惡的地方該會有多麼困難。”

聯絡人在朝遠處張望,古叔覺得自己有義務告訴他關於他兒子的事。

“你的兒子掛在幕牆的繩索上呢。”

“啊,您看清楚了嗎?”

“的確是他啊。”

“那麼我就放心了。這說明他從樓裏出來了。如果是在樓裏,我和老爺子兩個人都不得安寧。”

“為什麼呢?”

“他好奇心太大,最喜歡鑽陷阱。”

聯絡人一邊說一邊漸行漸遠了。古叔回憶起同這個人多年的交往,眼裏湧出了淚。他並不愛這個人,可是他同他之間的關係難道能用一個普通的“愛”字來形容嗎?在那種鐵血的夜裏,在廝殺中,他倆的汗水都流到了一塊,有時竟會分不清是自己還是他在垂死掙紮。還有他那奇異的、長生不老的父親,不像活人,倒像從地下挖出的兵馬俑。每次他從家鄉到京城來,都是這個人為自己接風。他對他的態度,就好像不論他倆見不見麵,他都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一樣。

古叔滿足地睡在有陽光味兒的被褥裏頭,一會兒就入夢了。他夢見了古格,古格吊在玻璃幕牆的繩索上,興奮地蕩動著。古叔看見他在張嘴說話,但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古叔就對自己說:“古格已經實現了他的心願,這有多麼好!”古叔一說出聲就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