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又黑了,難道他睡了很長時間?他記起了同聯絡人的約會,一看時間已經過了,於是連忙洗了一把臉,用木梳梳了幾下頭發,拿過雨傘匆匆出門。在昏暗的胡同裏,他聽到有人在笑,這裏總是這樣的。胡同裏唯一的一盞路燈下,有個人在往燈杆上貼小廣告。他誇張地跳起老高,將那小廣告貼在上方。古叔經過他,然後馬上又沒入了黑暗中。在黑地裏走路真是愜意,就像回到了從前某段生活中一樣。
聯絡人的家很快就到了,他推開虛掩的門進去,看見了坐在昏暗燈光下麵的老爺子。老爺子的相貌沒什麼變化,根本不像患過絕症的人。聯絡人手中拿著賬簿,正在對賬。古叔用目光將房內掃蕩了一遍,並沒有看到那艘海輪,再打量老爺子的神情,感覺他分外鎮定。
老爺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在緩緩地向房間後部的暗處移動。這時古叔才注意到那後麵有一架樓梯。卻原來這房子不是平房,是兩層樓房,以前他忽略了這一點。
“要不要我來攙扶爺爺?”古叔問聯絡人。
“不,不要。那上麵是他的獨立王國。”
過了好一會,估計老爺子已經在樓上安頓好自己了,聯絡人才放下手裏的賬本,對古叔說:
“老爺子在等死了,這一回是真的,他真幸福啊。”
“他將海輪搬上樓去了嗎?”
“海輪?您認為這裏有一艘海輪?”
“是啊,這是真實的事。那時你常幫你父親做折疊工作。”
“不,您的記憶並不真實。我的父親是有堅定的信念的人,他從來不用道具。也許……”
樓上發出響聲,好像什麼重物倒下來了。古叔同聯絡人一齊將目光停留在天花板那裏。但天花板的那一塊光線很暗,什麼也分辨不出來,這更使得古叔感到房裏的陰冷。他想到下午的時候,他睡在聯絡人幫他曬得蓬蓬鬆鬆的被褥裏頭,那時他多麼振奮,他甚至設想了一個在京城定居下來,夜夜與聯絡人一道去那些古代皇宮裏探秘的計劃呢!聯絡人給他的感覺總是這樣,一會兒體貼入微,一會兒拒人於千裏之外。
“那麼,您認為這裏有過一艘海輪?”聯絡人繼續先前的問題。
“當時我和你坐在這裏對賬,老爺子坐在那邊的桌旁——先前那裏有張大方桌,海輪那麼大,占據了大半張桌子。那麼大的東西,全部由一分的新紙幣疊成,該需要多少紙幣啊。啊,請原諒,當時我想,你的父親一定是一位狂人。我問你一個問題:他是從海上退休回來的嗎?”
“恰好相反,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海。”
聯絡人回答問題的口氣是嘲弄的,古叔拿不準他是不是嘲弄他,或許他竟是嘲弄他自己?對這種可能性的猜測使得古叔的思維變得模糊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古叔費力地說。
“我理解老爺子,我同父親共享過美景,就在這間房裏。”
“我完全相信。像他那樣正直,隱忍,克己……”
古叔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老爺子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樓梯下,並不發出呻吟。
聯絡人彎下身將父親抱起來。老人的身體變得小小的,那麼輕,聯絡人毫不費力地就將他放到床上去了。他為他蓋好被子後,老人就像完全從房間裏消失了一樣。古叔記得,當老人被兒子抱著經過他身邊時,老人那緊閉的雙眼突然張開了,他盯了古叔一眼,好像在笑。
“他是摔不壞的,他的身體對摔打已經沒有感覺了。我擔心的是兒子,他不應該這麼小就開始闖蕩。”
“你的兒子完全不會有問題,他老於世故。”古叔安慰他。
“他老於世故?他?”
聯絡人突然爆發出大笑,刺耳的笑聲使得古叔很不自在。古叔的神經突然鬆弛下來了,他很想上床睡覺了。他知道後麵那間房裏有一張大床,床的兩頭立著漂亮的銅柱子。聯絡人會不會安排他去後麵房裏休息呢?但是聯絡人並不想休息,他邀古叔外出喝酒。
他倆並肩走在黑糊糊的小街上。古叔還沒喝酒就已經有點醉意了,他還感到了一點饑餓。他聽見聯絡人說:“到了。”古叔環顧周圍,並沒有看到什麼酒館。這是怎麼回事?沒容他細想,聯絡人就一把將他推進路旁的一張門裏。
“來碗米酒還是白酒?”
古叔聽到老板在問他,但他看不見他。他誰也看不見,房裏似乎有燈光,但不知那盞燈在哪裏。聯絡人和那老板臉上都蒙著一層水霧,旁邊好像還有其他顧客,但更加看不清。
酒碗遞到了古叔手中,他喝了一口,感到精神大振。聯絡人讓他吃些牛肉,他吃了兩大塊。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哭聲,一男一女。
“是誰?”古叔問聯絡人。
“喜極而悲。他倆是我的鄰居,喜極而悲。難道您,在這趟出行中沒有遇到令您歡喜的事?”聯絡人說。
古叔在酒精的刺激下鮮明地回想起聯絡人家裏的老爺子:他的海輪;他的信念;他那能夠嚇退死亡的境界。一陣奇異的歡樂從古叔的心底升起。那一男一女的哭聲停止了。
“有。你的父親。”古叔回答聯絡人說。
“嗯,我料到了。他也是您的父親。”
他倆將白酒喝完了,聯絡人讓古叔將耳朵貼著牆,古叔就聽到了滴溜滴溜的聲音,是許許多多的玻璃球或小瓷球從一個裝置裏流出的響聲。古叔聽得眉開眼笑。
“我有點想家了。”古叔說,從桌旁站了起來。
“多麼美。我剛才看見我兒子從窗前走過去了。”
“你的眼力太好了,可我在這個屋子裏什麼都看不見。”
“那是因為您還沒有習慣。”
他倆攙扶著往聯絡人家裏走,東倒西歪。
“爹爹!爹爹!”
聯絡人的兒子在叫他。在古叔聽來,那幾乎同古格的聲音一模一樣。他在心裏感歎:“有個兒子真好啊。”
古格決心去詢問那兩個人。山不算太陡,但根本沒有路,古格手腳並用地朝上爬。這時他又聽到了隆隆聲,好像又要發生山崩了。然而卻沒有。他同那兩人離得很近了,他們正在抽煙,看到古格就主動朝他走來。
“如果你能告訴我們你爹爹上哪兒去了,我就把這個彈子機送給你。”
穿古怪綠色套裝的漢子將彈子機放在地上,搖動手柄,許多彩色玻璃球從那裏麵流出來,流得滿地都是。古格轉到彈子機後麵去察看,也沒看出什麼奧秘來,就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而已。流出的玻璃球已覆蓋了很大一片地麵,古格感到毛骨悚然。
“說!他在哪裏?”
“我爹爹,應該就在附近吧。”古格猶豫地說。
“嗯,有道理。給你這個,你敢要嗎?”
漢子用力搖了幾下,玻璃球堆了起來,將古格的腳麵都蓋住了。
“我不要。”古格說。
“好小子,有誌氣。坐在這石頭上聽我講你爹的故事吧。”
穿黃衣服的那一個用雙手將古格的肩膀用力一按,古格就坐下去了。那人從古格的背包裏掏了兩個餅子出來吃。
“你聽著,小家夥,我告訴你,你爹爹也是一名盜賊。”穿綠套裝的漢子說完這句話就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古格的反應。
“哦,是嗎?”古格輕描淡寫地問道。
“你想想看,他沒有任何工作,如果不做賊,你們怎麼能維持生活?我們幾乎什麼都偷,大的小的,貴的賤的全都要。人一幹上我們這一行就會變得瘋狂。你爹比較笨,所以他老是很窮。他越是窮,就越是瘋狂。我們都在省裏麵偷,他卻偷到外省去了,甚至還到了京城。他到京城那一回,我們私下裏嘀咕,擔心他要遇難。可是他,這個笨手,居然帶回了這台魔術彈子機!他當著我們兩個的麵表演,把我們嚇呆了!從那以後,我們就一心想偷他的彈子機。後來終於得手。你爹爹失去了他的寶貝之後,一直在找我們。”
古格皺著眉頭聽漢子胡扯,他心裏想的是:“爹爹倒真是沒有工作,這些年他是如何賺錢的呢?”
“現在我們兩個有了彈子機,生活不成問題了。可是小家夥,你沒感覺到你爹一直在找他失去的東西嗎?”黃衣漢子拍著古格的肩問道。
“我爹是在找他失去的東西。”古格鎮定地說。
“好!好!”綠衣漢子笑起來,“你是個誠實的小孩!我們相信你爹是不會走遠的,因為他的事業就在這一帶嘛。你大概早看出來了,他是一個有遠大目標的人,不像我們這種垃圾。你瞧,棉花地裏那家夥發狂了,他在搞破壞!”
古格朝遠處的棉花地裏望去,並沒發現有人。有種希望隱隱地在古格心中蠕動,他無端地覺得爹爹有可能在這附近。那兩個人說得對,爹爹應該沒走遠。可是古格的包裏已經沒有吃的東西了,要想空著肚子走回去是很困難的。他恨這兩個賊。
“叔叔,我去同我爹爹說,要他放棄彈子機。你們能給我一些吃的東西嗎?我想快點回家去。”
“哈,他要回家!”穿黃衣的漢子說,“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對他爹爹的事業不感興趣!現在小孩到底是怎麼啦?我們那個時代,爹爹的事業就是自己的事業。”
綠衣漢子拍了拍古格的臉頰,說:
“你在這裏等,看守這台彈子機,我們下山去弄吃的來。”
“你們不怕我偷走它嗎?”
“怕什麼呢,這荒山野地裏,料你也走不遠。再說,這東西本來就是你爹爹的嘛,你說是不是?”他說話時還朝古格擠了擠眼。
他們不是正常地下山,而是騎在崩潰的大股泥石流上溜下去的。古格看見他倆一眨眼工夫就下去了,接著灰霧就遮蔽了他們的身影。古格右邊的山體缺掉了一塊。
古格坐在那裏,看著那台彈子機,不由自主地用手觸了一下那手柄,立刻有一大堆玻璃球流了出來。他嚇得跳起來,離它遠一點。他完全沒有對付這種異物的經驗,所以決定還是躲開為好。他繞著山走,一邊走一邊希望碰見爹爹。他相信爹爹不會長時間扔下他不管,至少在他記憶中還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剛才那家夥向他擠眼,是向他挑戰呢。他可不想擺弄這種魔鬼機器,他也不相信這是他爹爹的財物。慢慢地他就走不過去了,一塊大石頭攔住了去路。低頭一瞧,居然是筆陡的懸崖,隻有一條懸空的石頭搭成的一處石橋是他的退路,而他立足的地麵比一張飯桌還小。有人在下麵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很像棉花地裏的那老頭。
“古格,你可要打定主意啊!”
古格看了看眼前這細長的石橋,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過橋。正在猶豫間,他腳下踩到了一個東西,一屁股坐了下去。古格用手抓到那東西,舉起來一看,是一個更小的彈子機,隻有先前那個四分之一那麼大。他碰著了搖杆,於是從彈子機的出口掉出一個細長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隻秀氣的萬花筒。古格朝萬花筒裏麵看去,看見爹爹在遠處的棉花地裏向他招手。
“爹爹!我要回家!”古格喊道。
爹爹拚命搖手,很不高興的樣子,然後就消失在棉花地裏了。古格再一看,萬花筒裏頭空空的。他搖一搖彈子機,彈子機裏頭也是什麼都沒有,一個塑料空殼罷了。抬眼一望,懸空的石橋上坐著棉花地裏遇見的小老頭,兩腿晃蕩著,十分危險的樣子。
“我兒子要自殺。”他邊說邊討好地向古格笑著。
“他打定主意了嗎?”
“當然還沒有。你沒看見我正在體驗他的境界嗎?”
“如果我送他一架魔術彈子機,一搖就自動出彈子那種,他會打消自殺的念頭嗎?”
“也許吧。那東西在哪裏?”
古格一興奮,就忘記了害怕。他站起來穩穩地走過了石橋,沒有朝下麵的深淵看一眼。老頭是橫著走路的,有點像螃蟹。他倆來到了那一大堆彈子旁,那機器仿佛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老頭顯得異常興奮,抓住彈子機的搖杆用力搖,那些彈子很快將他埋起來了,隻留上半身在外麵。小小玻璃球就像有黏性似的,圍繞他堆出一個錐形墳墓。古格離得遠遠的,看著玻璃球快要埋到他的脖子了。老頭氣喘籲籲地說:
“你快去,去下河街23號叫我兒子到這裏來!”
古格拔腿就跑,他的腿腳變得非常靈便,肚子也不餓了,健步如飛地下山,幾乎毫不費力。
古格邊跑邊想,卻原來爹爹是想要他救人一命啊!他跑得更快了,什麼都不想地跑。
他跑到了下河街23號,推門進去,看見了那個壯實的小夥子。小夥子站在一張木凳上,正在將脖子放進一個粗繩圈套。他根本不關注古格的闖入,將自己的脖子脫出來又放進去,脫出來又放進去,對這個動作上了癮似的。
“你爹爹在那邊山上,那裏有更好玩的!”古格漲紅了臉說,“你爹爹叫你馬上過去,去晚了他就死了!”
“是真的嗎?”小夥子陰沉地說,“要我去山上的老地方?那裏有更好玩的?比這還好玩?”
古格拚命點頭。小夥子“嗨”了一聲就從凳子上跳下來,衝到外麵去了。房子裏,從梁上懸下來的繩套陰森地晃動著。桌子上放著一張很大的餅,古格抓起來就吃,一邊吃一邊向外走。餅剛吃完,古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返回到23號房內,站在那裏打量那靜止在空中的圈套。他登上木凳,將腦袋伸進那圈套。這時他聽到爹爹的聲音從遙遠的處所傳來。
“古格,這裏有更好玩的——古格!你不要錯過了啊!”
古格興奮得全身被一股熱流穿過,那真是爹爹!
他從凳子上下來,走出門,朝自己家裏走去。
他在路上遇見了街坊鄰居。他見人就問:
“請問,您看見我爹爹了嗎?”
有一位大叔告訴他,說在火車上看見了古叔,他去京城了。
古格用鑰匙開了房門,進了屋,這才想起背包被他弄丟了。他又想起爹爹將一些錢塞進床底下的舊跑鞋裏頭了。古格從床底下找出那隻鞋,將錢掏出來放進錢包。他出了門,到飯鋪裏去吃飯。
在飯鋪裏,鄰家胡老太笑眯眯地對古格說:
“古格啊,你越長越像你爹了!”
古格心中一驚,他想,胡老太不會在影射自己是一名賊吧?
他偷眼看老太,發現她的笑容確實曖昧。
古格要了豬肝、油菜,還有一大碗米飯。他吃得滿頭大汗。
太陽從城市上空落下去時,古格在他的小房間裏睡著了。他臨睡前希望自己夢見爹爹,可是他的夢裏隻有許多黑色的樹丫。那些樹丫讓他睡得很放心,他夜裏一次都沒有醒來。
2012年12月5日於北京金榜園
原載於《大家》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