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思索的男子(1 / 3)

他的名字叫鍾大福,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青年,靠去世的雙親留下的小小的遺產度日,住在貧民樓中一套窄小的套間裏。

他愛思索,他的睡眠時間很少,大約一天三個多小時,因為習慣了,精神倒也不錯。他總在思索。有時候,他會聽到一大群人在樓底下叫他的名字,於是停止思索,從十樓的窗口探出頭去張望。樓下是一條大街,車水馬龍,哪裏有人呢?他笑了笑,回到桌旁,繼續思索。他交往的人很少,大部分時間獨來獨往。

鍾大福有個姑姑住在他樓上。姑姑覺得鍾大福太沉默了,擔心他的神經出問題,於是請了一位老先生教他下圍棋。鍾大福領悟能力很強,但學棋的興趣不大。教了鍾大福兩次之後,老先生就不願再教他了。他說:“這小子眼裏看見的不是棋局,而是山河。”姑姑聽不懂老先生的話,就去問鍾大福。

鍾大福眼睛盯著空中的一點,回答說:

“老師的意思是說人各有誌。姑姑,您就不要管我了吧。”

“可是大福,你這過的什麼日子,青年人不應該老是坐在家裏,即算不去工作,也應該有點社交。莫非你深藏了雄心壯誌?”

姑姑瞪著一對圓眼仔細地打量大福,大福也看著姑姑,目光清澈而鎮定。大福說:

“我是有社交的,天天都有。”

姑姑眨了眨眼,笑起來,說:

“好啊好啊,大福說得有道理,姑姑真是落伍了。我就住在你樓上,我怎麼感覺像隔了千山萬水?”

姑姑離開時,鍾大福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鍾大福到衛生間去刮臉。他塗上剃須膏,慢慢地刮。衛生間很窄,裏麵沒開燈。洗臉盆的上方有一麵鏡子,但是鏡子裏卻沒有映出鍾大福的影像。從二手貨市場買回這麵鏡子掛在這裏,他立刻發現了這件怪事。但他身後的門,門上的一個掛鉤,掛鉤上的浴衣,全都映現在鏡子裏,盡管很昏暗。鍾大福很喜歡這種氛圍,他將衛生間的門關好,在裏麵待很長時間。他的胡須很硬,刮起來“嚓嚓嚓”地響,令他想起雪夜天空下的那些冰碴。他喜歡閉上眼傾聽這種聲音,與此同時他的思維卻忙忙碌碌地,在那些最昏暗的、最難以名狀的區域穿梭,那些地方的物質密度很高,像是水蛇,又像是藤蘿。然而他聽到了噪音,噪音來自遙遠的地方,越來越逼近了,他手中的剃須刀停了下來。

那噪音是不是沿著自來水管傳來的?鍾大福變得有點焦慮,因為他不願他的思索被打斷。他蹲下來,將自己的耳朵貼近水管。他聽到的不是一股噪音,他聽到的是北風呼嘯,可怕的呼嘯,像要將地上的建築全部摧毀一樣。鍾大福站起來,打開水龍頭,將臉衝洗幹淨。他洗臉的時候,他的思維就成了垂死的白鼠,他滿心惶恐。

天剛亮鍾大福就醒來了。對於他來說夜是很短的,因為他總是要到夜裏兩點多以後才睡覺。他醒來了就起來,從窗口伸出頭去看看天。他看天的時候,那天也好像轉過臉來看他,雖然是灰蒙蒙的,他卻感到那裏麵有探究的表情。他從窗口縮回,開始做早飯了。早飯很簡單,就是一碗麵,裏麵有紅辣椒和白菜心,放了豬油。鍾大福吃得額頭上冒汗,他的吃相是很投入的那種。

鍾大福在收拾廚房的時候就會聽到水泥地的刮擦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他知道那是種不耐煩的聲音,整個大樓的居民都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有什麼東西要從天空砸下來,卻又被堵住了,還沒有砸下來?鍾大福的腦海中出現了昏暗的、盤旋上升的樓梯,一些灰白的、難看的赤腳正拾級而上,有點淩亂,但決不遲疑。樓梯下方,刮擦水泥的聲音變得隱隱約約了。鍾大福輕輕地關上碗櫃。盡管他動作很輕,整個小小的廚房還是突然一下變得無比寂靜。他又等了一會兒,才拿起一個編織袋去菜場買菜。

天大亮了,菜場裏人不多,那些蔬菜啦,瓜果啦,鮮魚鮮肉啦,雞蛋啦,豆腐啦,等等,全都碼得整整齊齊地擺在案板上。鍾大福喜愛菜場裏的氛圍,他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穿過這些食品進入了大自然,於是他又同昏暗處所的那些藤蘿相遇了。

“鍾老板,買條魚回去吃吧,你看這條草魚多麼漂亮。”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那人是個小個子魚販子。

鍾大福看著木盆裏的那些魚,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條草魚。

魚販子抓了一條魚,開膛破肚,半分鍾就弄好了,用油紙包了放進鍾大福的編織袋。鍾大福看見魚嘴還在動。他心裏既有美食想象引起的興奮,又有某種陰沉的幻覺。他知道這些魚都是從郊區一個巨大幽深的水庫裏打撈上來的。他去過那水庫,那一望無際的平靜的水麵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到了天邊。那種地方的魚類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態度呢?他站在木盆邊思索了幾秒鍾,在這幾秒鍾裏頭他又看見了藤蘿。然後他走過去了,在別的攤位上買了芹菜、油菜、西紅柿,還有一斤雞蛋。

他走出菜場時,外麵降下了大霧。他聽見魚販子在對他說話。

“如果那麼大的水庫裏僅有一條魚,它會如何度過一生?”

鍾大福回過頭,卻沒見到魚販子。也許他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霧太濃,隔開幾步就看不清別人。魚販子的話又讓他想起了編織袋裏麵被剖好了的草魚。魚販子的比喻是很空洞的,他怎麼能理解魚兒的生活。但顯然,這個小販是關心魚類的。

回家的路上,鍾大福忘記了小販,他一直在回憶水庫旁的柿子樹林。快入冬的時候,那些柿子紅得真是耀眼啊。

他從街上嘈雜的汽車喇叭聲中返回了他那棟大樓。他看見那些上班族的青年在樓下的濃霧中盲目地摸索。幸虧他回到了家中,再晚一步,外麵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嗎?

鍾大福走進屋裏,開了燈,將編織袋裏的菜一樣一樣拿出來放進冰箱。他拿那條魚的時候,魚在他手中搏動了一下,令他心頭一熱。於是他改變了主意,將魚放到了廚房的水池裏。他打開水龍頭,慢慢地,被剖成兩片的草魚就遊動起來了。它在水池裏遊了一圈,靜靜地躺在了池底。它的眼珠閃閃發亮。它身上那些血都消失了。

鍾大福洗完手,在房裏坐下來。一坐下,他的思緒又到了水庫裏。啊,那樣一個茫茫的幽深的宇宙,人要是進入到裏麵會產生什麼樣的恐懼?或者根本沒有恐懼,隻有身心的解放吧。但是鍾大福必須考慮憋氣的事,他試過,他在水中一口氣隻能憋兩分鍾。也就是說,他每隔一分多鍾就得浮到水麵上來呼吸。這種一分多鍾一次的重複運動一定會使得自己忘記漸漸臨近的危險,而將注意力集中在遊水的動作上。

外麵的汽車還是叫得凶,看來霧還沒散。他住的這個城市總是這樣,一下霧就一連好幾天出門困難。鍾大福這才記起來,早上他推開窗子看天時,那天空的表情已經向他暗示過這件事了,可他當時沒有領悟。這種交流總是這樣的——老天對他眼下的行動不感興趣,卻關心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態度。

鍾大福在巨大的水庫裏待了半個小時後,回到了家裏。他放心不下那條魚,便又走到廚房,往水池裏看了看。草魚是完全死了,連眼珠也失去了光澤,被剖開的肉似乎有要腐爛的跡象。他將魚身切成幾段,抹上細鹽,放進了冰箱。他做這些事時,呼吸變得很急促,外麵那些汽車鳴一聲喇叭,他就顫抖一下。他知道他在等待某件事發生,那是什麼事呢?不知道。不過也許同某個雪夜有關。他有點激動地抱著這個念頭:有件事要發生,他將見證這件事。他躺了下來,因為這樣就更能保持頭腦的清醒。然而姑姑在門外說話了。

“大福,你看這霧會不會收上去?”姑姑緊盯著他的臉說。

“這種事我是說不準的。”

“你真不知道?連樓下停了一長排警車也不知道?”

姑姑的表情有點像黃鼠狼。鍾大福忍住了笑。

“我真的不知道。”他說。

“你這樣說我倒放心了。你可不要懶懶散散啊,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