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又不放心地瞟了他幾眼,這才轉身出去了。
鍾大福回到床上。姑姑的到來打亂了他的思緒,現在他回想起了教他圍棋的老頭子。那老頭的兩眼如水庫一樣幽深,偶爾抬眼看他,他便心慌意亂。那段時間他一直想擺脫老頭,姑姑卻逼他去老頭家。後來不知怎麼的,雖然他學得很快,可老頭死也不同意再教他了。這使鍾大福對他充滿了感激。
後來他起身去窗口邊朝下望,看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警車的輪廓。他住的這棟樓處在刑事案件高發區,可也用不著來這麼多警車嘛。他這樣想問題時,就聽到了歎息聲。誰在歎息?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上方是白茫茫的霧。鍾大福想起來了,這像是他的圍棋老師的歎息聲。不過也說不準,那老頭根本沒來過這一帶,他住在郊區。
淩晨兩點時,鍾大福將腦袋埋在柔軟的藤蘿裏麵,等待遠方的呼喚聲逼近。這棟樓裏到處是人,他們在消防樓梯裏麵上上下下的。一個女人在那裏慘叫:“齊妹!齊妹啊……”看來又發生了凶殺。這種事對樓裏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他等的不是這種聲音,他等的那個呼喚遲遲不來。也許隻有在雪夜時分,那呼喚才會不期而至。
“大福,你怎麼能忍受的?”
姑姑的聲音在房門邊響了起來。不期而至的是姑姑。
“查出凶手來了嗎?”鍾大福平靜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永遠。既然你沒事,我走了。”
“什麼?您擔心我會出事?難道警察是來調查我的?”
“我看有這方麵的跡象。你不用慌張。”
她上樓去了,他聽見她進了消防樓梯。世事真詭秘。
鍾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腦袋隨著遠方呼喚的律奏同藤蘿一塊擺動。有幾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敗了。因為心存這個隱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時間來。一旦進入真正的睡眠,這項活動就要停止。他嚐試過利用夢境,但不知為什麼在夢中,藤蘿從不曾出現過。夢境是不可靠的。
今夜真怪,他一點睡意都沒有。慢慢地,樓裏的人終於安靜下來了。鍾大福並不害怕,可以說,他隨時準備迎接警察局對他的調查。但關於自己是否有罪,他倒並沒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過一名年邁的老漢,就在車庫旁,因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個流浪漢,後來他死沒死,鍾大福再沒有過問了。
“水庫對於一條草魚來說就是無邊的宇宙。焦慮的女郎在堤壩上徘徊不休。”鍾大福的腦海裏出現這樣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見自己的腳指甲上有一點淡藍色的光,那點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光圈,就像一隻手電在那裏晃動一樣。這是第二次出現這種事了。這同那條魚有關嗎?那條草魚早被他吃掉了。
他回答姑姑說自己是有社交活動的,這並不是他唱高調。他同魚販子,同圍棋老先生,同流浪漢的關係,難道不是社交?他們不是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生活嗎?近來讓他關注的是一名年輕的民警。霧散的那天,民警從樓裏出來,一雙大手搭在鍾大福肩上,鍾大福看見了他前額的一撮白發。民警沒說話,搖了搖他的肩膀就離開了。後來他又看見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車裏,表情嚴峻,正在沉思。鍾大福想,民警留在這一帶,應該同一樁案件有關。很可能就是流浪漢的案子。民警多麼年輕啊,他也像他鍾大福一樣勤於思考嗎?他走到車窗那裏,想試探那小夥子一下,但他嚴厲地板著臉,他隻好悻悻地走開去。現在鍾大福在漆黑的房間裏想著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類,那種可以藏身於藤蘿裏頭的家夥。民警之所以板著臉,是怕鍾大福同他講話。這個人也善於在沉默中同人建立關係。既然能調查案件,他應是人際關係方麵的精通者。鍾大福從窗口望下去,看見了民警的車。他是否坐在車裏頭?他感到那車裏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確定。那民警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車裏吧。
他居然下樓了,因為實在是沒有睡意。
他走近那輛車,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搖下了玻璃。
“睡不著嗎?”民警在黑暗中問。
鍾大福覺得民警的聲音威嚴而隱含怒氣。他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樣的威嚴?是一樁案子賦予了他威嚴嗎?
“夜裏不要亂走,這裏有好幾個人的地盤。”
他說完又將車窗玻璃搖上去了。鍾大福看見他在車裏點燃打火機。
得了他的警告,鍾大福不敢亂走,他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回到大樓裏。一進大樓又忍不住好奇,於是拐進了消防樓梯向上爬。消防樓梯裏倒是有燈,但每一層都有一兩個人坐在樓梯上,似乎凶殺案的餘波還在這裏泛濫。鍾大福很別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隻好硬著頭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繞過那些人。
終於上到十樓,進了房門。這麼一折騰他已精疲力竭了,可還是沒有睡意。他記起來坐在樓梯上的那些人也沒有睡意。那麼,今夜這個地區的人全都清醒著嗎?這個事實讓他嚇了一跳。他隱隱地後悔剛才的外出。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眼中這種事,他多年來沒幹過了。也許捉拿的好戲等著他,也許他們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鍾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際意外地看見了夜空,是的,他透過水泥牆看見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應該說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種允諾的表情。鍾大福在它的注視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雙眼。他一小時之後就醒來了。
他努力地回想這件事:昨夜老天對他允諾的是一件什麼事?雖然記不起來了,鍾大福倒並不為這遺忘而煩惱。他覺得那應該是件好事。常有那種日子,在陰沉的蒙昧中掙紮了一個夠之後,他從清晨或夜半的天空裏得到某種暗示,生活中便出現了轉機。啊,那些美好的轉機!他在那時一遍一遍地感歎:此生苦短。
他又聽見姑姑在門口說話。
“你不會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鍾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個美人兒,即使歲數大了,還是同樣機敏、靈動,黑眼睛總是亮閃閃的,永遠明察秋毫。
鍾大福走進衛生間時嚇了一跳,因為牆上那麵鏡子裏忽然映出了一個人。當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習慣從這麵鏡子裏看他自己,這麼長時間了,他從鏡子裏看到的總是那個衣服掛鉤,可是現在掛鉤不見了,被他自己的頭部遮住了。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允諾的那件事?他一邊洗臉一邊將自己昨夜的夜遊細細地回憶了一遍,心裏的那團疑雲便一點一點地散去了。這麼說,昨夜被查的那個人真是他!他的腦海裏像閃電一樣閃過那些鏡頭:警車,民警,打火機的亮光,坐在樓梯上的鄰居們等等。啊,真是一個驚險的夜晚!姑姑對此當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裏不曾合眼。鍾大福從前聽她說過,他們鍾家的人夜裏睡覺的時間特別短。當時他問姑姑這是為什麼,姑姑說:“等你將來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為激動,鏡子裏的那張臉漲紅了,即使沒開燈也看得出來。昨夜真是激動人心,但他當時並不覺得,事情總是這樣,要過去了才會顯出它的全部意義。這就是說,他第一次成為了這個地區眾所注目的焦點。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他夜間的清醒?
鍾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門,客人是他的圍棋老師。鍾大福感到詫異,因為他學圍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隻眼睛上蒙著黑眼罩,進屋後摸索著前進。
“我一直想來看看我從前的學生。”
他坐下了,接過鍾大福遞給他的茶,用一隻眼盯著杯裏的茶葉,似乎將鍾大福忘記了。
鍾大福耐心地在心裏同老先生下棋,其間因為等待過久又到窗口那裏去看外麵的風景。他看到那輛警車開動了,那個年輕的民警鎮定地坐在車裏。車子一拐,向市場方向去了。鍾大福心中有種警報已解除的放鬆。
“老師,您贏了。”鍾大福輕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