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思索的男子(3 / 3)

老先生抬起那隻眼睛看著他,於是鍾大福開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隻獨眼對視,他心裏想挪開卻沒法挪開。鍾大福從那隻獨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滄桑,還有那種不可探測的東西。然後老先生就掉轉目光笑起來了。

“大福,你在這個地區對手很多啊。我想,他們比我難對付多了吧?你夜間一直在同他們下棋嗎?”

“是的,老師。”

“這我就放心了。樓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從前也當過我的學生,你可別輕易同他下。”

他站起來,說要上樓去鍾大福姑姑家,鍾大福起身送他。

在樓梯上,他挽住老先生的胳膊時吃了一驚,那哪裏是胳膊,分明是木棍。

姑姑攙扶著老先生坐進圍椅,一邊輕聲詢問關於他的眼疾的情況。

“眼睛並沒有毛病,隻不過是想改變一下視野。”他說。

鍾大福站在窗子邊,對於老師說出的這個句子感到迷醉。他想,老師一定對這個地區的形勢盡收眼底了吧。他無意中看了一眼樓下,看見那熟悉的警車又回來了。警車停在緊靠樓門口的地方,從樓裏出去的人們都慌慌張張地繞過它。年輕的民警從車裏出來,雙手叉腰,仰望著樓房,鍾大福連忙從窗邊移開。

“您覺得這孩子上路了嗎?”姑姑又問。

“他已經征服了周圍的這些人。我早告訴過你,你侄兒眼裏有山河。我們都不必為他擔心。難道還有不能下棋的地方嗎?”

老先生同姑姑一問一答,說些舊事。他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香袋來聞,那樣子有點猥瑣。鍾大福在心裏計算著,他覺得樓下的包圍圈正在收緊,事情絕不會如姑姑說的那樣:“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後來老先生終於要走了,姑姑囑咐鍾大福攙扶老人下樓,將老人送到他家中。

鍾大福在電梯裏挽住那棍子似的胳膊時,背上開始冒汗了。他瞥見老師的那隻獨眼裏有譏笑的神情。

一到樓下,老先生就甩脫鍾大福的手,雄赳赳地向前走了十幾米,舉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熟練地跨進車裏。車門一關車就開走了。

接下去那民警就過來了,朝鍾大福做了個輕佻的手勢讓他上警車。鍾大福很沮喪,又有點好奇,他幾乎是跌進了後座。

車子飛快地駛到了警察局,民警叫他進入一間封閉的小房間。

鍾大福在唯一的那張木凳上坐下了。他以為民警會將他鎖在裏頭,可沒想到他居然也進來了。他站在鍾大福麵前,有些忸怩地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茫然地看著牆壁,說道:

“這是局長的安排,你看這房間如何?啊?我想不通局長怎麼會這麼優待你。你也看見了,我過得是什麼生活。可說是風餐露宿,絞索套在脖子上。我的生活苦死了,可你,一來就受優待。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你看看你坐的凳,是橡木的。”

他氣哼哼地走出去,鎖上了房門。

鍾大福將凳子移到牆邊,背靠著牆閉目養神。他聽到走廊裏有人高聲說話,很像他的老師的聲音。他怎麼到來了?那聲音很快又消失了,周圍變得一片寂靜。鍾大福的腦海裏出現了茫茫草原,那民警騎著摩托車在草原上飛奔,追一匹狼。而他也騎著摩托車在飛奔,他是追民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民警,這種追逐的畫麵深深地打動著他。這會不會是老師所說的同民警下棋?這棋盤太大了。鍾大福風馳電掣般飛馳著,隱隱地激動著,前麵那匹凶殘的老狼就是大海中的航標。他心裏湧出一種得意:他受到優待了啊。然而因為他的走神,他失去了目標。民警和狼都不見了。他惶恐地停下了車。有人在弄門上那把鎖,但又沒開門。他們打算如何處置他?

房間雖小,窗戶卻很大,天花板也高,窗戶幾乎占了一麵牆。剛進來時窗戶上掛著窗簾,他還以為這間房裏沒有窗戶呢。外麵是一個綠油油的球場,一些小孩在踢球。鍾大福推了推窗玻璃,窗戶就完全敞開了,他隻要一抬腳就可以跑到球場去。真見鬼,他可不想逃跑,他在這個房間裏很愜意。

他拉上窗簾,繼續閉目養神。草原又出現了,還是那匹老狼,但已不是民警追狼了,這回是狼追民警,鍾大福則緊跟在狼後麵。追著追著,那匹狼忽然躍向民警的背影,於是民警從車上栽到了地上。而鍾大福的車子因為高速運轉,刹不住,就躥到前麵去了。鍾大福在一刹那間瞥見了民警那驚恐萬狀的慘白的臉。但他自己的車子怎麼也刹不住,至少又向前衝了兩公裏。當他調轉車身往回趕時,卻再也找不到民警和狼了。他在草原上兜風,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裏不耐煩地跳。後來有人叫他的名字,一聲比一聲近,接著門就開了。是民警,身後跟著一個穿製服的、發福的老頭。民警對鍾大福說,局長來了。鍾大福連忙站起來,但立刻又被局長用雙手按下去了。局長的手像鐵鉗一樣。局長臉上肉很多,那雙小眼陷在肉裏頭,卻閃出銳利的光芒。

“你是犯人當中的楷模,哈哈。”

“謝謝局長!”鍾大福連忙說。

“謝謝我?為什麼要謝我?應該是我謝謝你嘛。你請便,就把這裏當你的家吧,啊?我剛才聽說了,你是獨身,沒什麼不方便的。”

局長離開後民警又轉回來了。

“剛才我真為你擔心啊,關於那匹狼,你聽到什麼風聲了嗎?”

鍾大福這樣問民警,想從他的麵部表情看出點什麼來。但民警的麵部毫無表情。鍾大福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處傷口。

“你誤會了,”民警冷冷地說,“我倒希望那是真事。同這沒完沒了的苦役比起來,那是更好的選擇。我從不打聽事情,那一類事,打聽又有什麼用呢?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他又想坐下閉目養神,卻有人送晚飯來了。晚飯用一個籃子裝著,放在地上。飯是米飯,菜是一條魚和青菜。鍾大福想,還真是優待他啊!可再一看,那條魚有點不對頭,很像還是活的。他用筷子點了一下魚鰓,那鰓就動了一下。但它的確被油煎過,魚皮黃黃的,尾巴也炸焦了。鍾大福心裏一陣厭惡。他將米飯和青菜吃光了,沒有吃那條魚。

他坐下來休息時,外麵夜色漸深。他想再次返回草原,同那匹老狼較量,但沒能成功。他腦子裏變得空空的。籃子放在門邊,那條魚孤零零地躺在籃子裏,顯得有點滑稽。它的生命力這麼強,大概也是水庫裏的魚吧。鍾大福在家裏時,從來沒有進入過大草原。這拘留室對他來說真是一個美妙的地方,民警說得很對。看來今夜得坐在這板凳上度過,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困難。他睡眠時間短,在家時常常坐在椅子上過夜。房間裏沒有燈,一會兒就伸手不見五指了。鍾大福想,今夜他會同這條魚一塊待在水底了。這樣一想他心裏就很舒坦。

他摸到窗戶那裏撩起窗簾,想觀察一下足球場,可是隻見到一片黑暗。於是他又摸回來坐下。

後來他想上廁所了,他就去推那張門,沒想到門一推就開了。走廊裏有燈,他很快找到了廁所。他在裏麵待了很久,腦袋裏盡是奇思異想。

他從廁所出來時居然碰見了姑姑,姑姑慌慌張張地扯著他的手臂要他離開。鍾大福不肯,非要回拘留室。

“那裏已經沒你的位置了。”姑姑的口氣透出嘲笑。

果然,他去推那張門時,根本推不開。他用拳頭捶了幾下,裏麵有了響動,那人提高了嗓門說話了:

“你還想老占著這個地方啊,你想搞終身製啊!皇帝輪流做,你就謙虛一點吧!”

是民警在裏麵。姑姑在他旁邊掩著嘴笑。

鍾大福回到家門口時,又看見了警車。車裏坐了一個人,但不是民警,很像曾被他推倒在地的流浪漢。鍾大福在心裏對自己說:“今夜大概又是夜長夢多。”

原載於《理論與創作》2013年第2期